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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次旅行演出恰逢基督降臨節。我也制定了相應的節目,天主教和新教的報紙同聲為我唱讚歌。説我成功地把那些被熬煎成堅硬如石的年邁罪人①變成了幼兒,使他們用單薄但人的聲音唱起了基督降臨節聖歌。兩千五百人齊聲唱起“耶穌,我為你而生,耶穌,我為你而死”這些人,年紀這麼大,原先誰都不相信他們竟會具備兒童的信仰熱情——①基督教會用語,指必死的凡人。
第三次旅行演出又遇上狂歡節,我的節目同樣有的放矢。我的幾場演出,使任何一個顫巍巍的老和老爺爺都變成了幼稚可笑的強盜婆和砰砰放槍的強盜王,任何所謂的兒童狂歡節都從來沒有這樣歡天喜地,無拘無束。
狂歡節過後,我同唱片公司簽了幾份合同。我在隔音工作室裏錄音,起先困難重重,因為那種氣氛扼殺任何創造力。後來,我讓他們在工作室牆上掛起養老院或公園長凳上那些老天真的巨幅照片,而我也就能像在熱氣騰騰的禮堂裏演出時那樣富有效果地敲鼓了。
唱片像熱乎乎的小圓麪包那樣暢銷。奧斯卡發財了。我因此就放棄了蔡德勒寓所原先是洗澡間的我那個可憐巴巴的住房了嗎?我沒有放棄。為什麼呢?為了我的朋友克勒普的緣故,也為了白玻璃門背後道羅泰婭姆姆曾經呼
過而如今則空着的小間,我沒有放棄我的房間。這麼多的錢奧斯卡派什麼用場呢?他向瑪麗亞,他的瑪麗亞,提出了一個建議。
我對瑪麗亞説:如果你把解僱證書發給施丹策爾①,不僅不嫁給他,而且乾脆把他趕走,我就給你在最佳營業地段買下一爿現代設備的美食店,親愛的瑪麗亞,因為你畢竟生下來就是為了做生意的,而不是為了某個叫施丹策爾先生的野男人的——①即攆走之意。
我沒有看錯瑪麗亞。她同施丹策爾一刀兩斷,用我的資金在弗里德里希街蓋起了一家第一的美食店。昨天,瑪麗亞興高采烈但毫無
之意地告訴我,三年前建的那爿店於一個星期之前已在上卡
爾開設了一處分店。我又一次旅行演出回來。是第七次還是第八次呢?反正是在最炎熱的七月間。在火車站,我招手叫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辦公大樓。同在火車站一樣,大樓前面也等着一羣討厭的要我簽名的人。有退休老人,也有老祖母,她們回家去照顧孫兒孫女不更好嗎?我立即讓人向老闆通報,也見到了
開的雙扇門和通往鋼管傢俱的地毯。可是,桌子後面坐着的不是貝布拉師傅,等候我的不是輪椅,而是丟施博士的微笑。
貝布拉死了。世界上沒有貝布拉師傅已經有幾個星期了。遵照貝布拉的願望,他們沒有告訴我,他已經病危。他不讓任何事情打斷我的旅行演出,即使是他的噩耗。緊接着遺囑啓封,我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和羅絲維塔的半身畫像,卻遭受了可觀的經濟損失,因為我原先要去南德和瑞士作兩次旅行演出,已經簽了合同,這時突然毀約,人家要求賠償。
除了這幾千馬克的損失外,貝布拉之死給我沉重的打擊,使我較長時間內恢復不過來。我鎖起我的鐵皮鼓,幾乎足不出户。加之,我的朋友克勒普恰好在那幾周內結婚,一個煙的紅髮女郎成了他的
子,因為他曾經把自己的一張相片送給了她。他沒有邀請我去參加婚禮。婚禮前不久,他退掉了他的房子,搬到施託庫姆去了。奧斯卡留下成了蔡德勒的唯一房客。
我同刺蝟的關係稍有變化。自從幾乎每家報紙都把我的姓名印在大字標題中以來,他懷着敬意對待我。他把道羅泰婭姆姆住過的小間鑰匙也給了我,相應地得到了一小筆錢。後來,我租下了這個小間,不讓他租給別人。
我的悲哀於是也就有了它的行程。我打開兩扇房門,從我的房間裏的浴缸出發,踏過走廊裏的椰子纖維地毯,走進道羅泰婭的小間,呆望着空衣櫃,讓五斗櫥上的鏡子嘲我,在笨重的沒有被褥的牀前陷入絕境,又救出自己來到走廊裏,為逃避椰子纖維而躲進我的房間,在那裏仍舊不得安寧。
有一個東普魯士人,失去了他在馬祖裏的一份產業,但他善於做買賣,在於利希街附近開了一爿店,起了個簡單而貼切的名字——“租狗店”可能是他考慮到了孤獨的人的需要吧。
我去那裏租了盧克斯,一條黑羅特魏爾牧羊犬,健壯,太肥了一點,亮油油的。我同它一起去散步。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再在蔡德勒寓所裏我的浴缸和道羅泰婭姆姆的空衣櫃之間來回奔波了。
盧克斯經常帶我去萊茵河邊。在那裏,它對着船舶吠叫。盧克斯經常帶我去拉特,去伯爵山森林。在那裏,它對着情侶吠叫。一九五一年七月底,盧克斯領我去格雷斯海姆,杜爾多夫的郊區之一,靠着幾家工廠,包括一座較大的玻璃廠,但並沒有完全改變這個地方原本的農村風貌。剛過格雷斯海姆就有許多小菜果園,小菜果園之間、旁邊或後面便是牧場,谷
起伏,我想,那是黑麥田。
盧克斯領我去格雷斯海姆,又走出格雷斯海姆來到小菜果園和田地之間的那一天,是炎熱的一天。這個我講過了沒有呢?郊區最後一排房屋留在我們身後的時候,我才替盧克斯解掉了皮帶。它仍舊走在我的身邊,它是條忠實的狗,特別忠實的狗。作為一家租狗店的狗,它必須易主而從,對眾多的主人都得忠實。
換句話説,羅特魏爾牧羊犬盧克斯服從我,跟獵獾犬大不相同。我覺得一條狗這樣順從是誇張的,我寧願看到它蹦蹦跳跳,踢它,讓它跳。但它到處亂跑時仍心懷內疚,一再掉轉它的光滑的黑脖子,絕對忠實的狗眼睛始終望着我。
“走開,盧克斯!”我要求它“走開!”盧克斯每次都服從,可是走開的時間都很短。所以,我滿意地注意到,它這一回走開的時間比較長,隱沒在莊稼地裏了。這裏長的是黑麥,隨風起伏。我在説些什麼呀!一點風也沒有,雷雨前的悶熱。
盧克斯追小兔子去了,我想。它或許也需要獨自待着,當一條狗,正如奧斯卡也想擺狗,當一段時間的人。
我沒去注意周圍的環境。小菜果園、格雷斯海姆以及這個郊區後面水汽籠罩的低平城市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坐到一個生鏽的空纜盤上,可是我得把它叫作纜盤鼓,因為奧斯卡剛坐下來,就開始用手節骨敲這面生鏽的纜盤鼓了。天熱。我的衣服壓在身上,不是適宜夏天穿的那種薄衣服。盧克斯走開了,沒回來。纜盤鼓肯定不能代替我的鐵皮鼓,但我畢竟漸漸地滑回到往事中去。當回憶不願繼續下去的時候,當前幾年醫院環境的圖像一再重現的時候,我抓到了兩乾癟的小圓
兒,暗自説:等等,奧斯卡。現在我們要看看,你是誰,你從何而來。它們已經點亮了我出生時的兩隻六十瓦電燈泡。飛蛾在燈泡之間撲騰,遠處,一道閃電照亮了笨重的傢俱。我聽到馬策拉特在説話,緊接着説話的是我的媽媽。他答應給我店鋪,媽媽答應給我玩具,到三歲時,我將得到一面鐵皮鼓。奧斯卡想法子儘快度過這三個年頭。我吃,喝,排
,增加休息,讓他們給我稱體重,用褪褓包裹,洗澡,梳刷,撲粉,種牛痘,讓他們觀賞,叫我的名字。我按他們的心願微笑,按他們的要求歡叫,到時候就睡覺,準時醒來,在睡眠中我扮起那種面孔,大人們都稱之為天使的臉。我多次腹瀉,經常
冒。我取來百
咳,讓它在我身邊留了一段
子,在我明白了它的複雜節奏、永遠留在我的手腕裏之後,我才讓它離開。如我們所知,《百
咳》這首小曲屬於我的保留節目。當奧斯卡向兩千聽眾敲響百
咳時,兩千名男女老天真一齊咳嗽。
盧克斯在我跟前哀號,用身體蹭我的膝蓋。唉,我在孤獨時從租狗店借來的這條狗呀!他四條腿站着,搖着尾巴。真是一條狗,有狗的目光,口涎的嘴裏叼着什麼東西:一
兒,一塊石頭,反正是狗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我的意義如此重大的童年慢慢地溜走了。最初的齒引起的顎間的疼痛漸漸消失。我睏倦地往後仰去:一個長大了的、細心地穿得太暖了些的駝背,戴着手錶,皮夾裏有身份證和一把鈔票。我已經把一支香煙
到了
間,用火柴點燃,讓煙草味來頂替我嘴巴里那種單一的童年的口味。
盧克斯呢?盧克斯還在用身子蹭我。我把它推開,用煙噴它。它不愛聞煙味,但它仍舊不走,還在用身子蹭我。它用目光我。我在附近的電線杆之間的電話線上尋找燕子,想用燕子作為對付這條煩人的狗的工具。但是沒有燕子,盧克斯又趕不走。它的嘴伸到我的兩腿中間來,正巧撞到那個地方,彷彿是那個出租狗的東普魯士人事先訓練好的。
我用鞋跟踢它兩下。它退後,四條腿站着,在顫抖,叼着小兒或石頭的嘴目標明確地對準我。它叼着的好像不是小
兒或石頭,而是我的錢包,可我
覺出錢包仍在我的上裝口袋裏。或許是我的手錶,但手錶在我的手腕上滴滴答答地走着。
它叼着的究竟是什麼呢?有那麼重要、那麼值得給人看的東西嗎?
我已經把手伸到了它的冒熱氣的牙齒中間,接着又把那件東西捏在手裏。我已經認清了我捏着的東西,卻裝着在尋找一個詞彙,來給盧克斯在黑麥田裏找到並帶給我的那件東西起個名稱。
人體有那麼一些部分,當它們同人體分開,遠離了中心時,反倒讓人可以更容易、更確切地觀察。這是一個手指。一個女人的手指。一個無名指。一個女人的無名指。一個美觀地戴着戒指的女人的手指。這個手指是在掌骨和第一指節之間,在戒指下方大約兩釐米處被砍斷的。截面乾淨,清晰可辨,還留有手指伸展肌的腱。
這是一個美的、可活動的手指。戒指的寶石由六個金爪固定,我馬上確切地説出了它的名稱——海藍寶石,後來也證明無誤。戒指本身有一處很薄,系戴久磨損,已經到了快斷裂的地步。我由此推斷,這是一件繼承下來的遺物。指甲下有髒物,確切地説是泥土,看來這手指曾經抓過或摳過泥土,但從指甲蓋和指甲修剪的切口看,給人以愛整潔的印象。我從冒熱氣的狗嘴裏拿到這個手指時,它給我的覺是冰涼的,從它所特有的白裏泛黃的顏
看,也證明它是冰涼的。幾個月來,奧斯卡在他的左前
小袋裏總
着一塊
出三角的紳士小手絹。他取出這塊絲手絹,攤開,把無名指放在上面,於是看到,手指裏側直到第三指節有許多紋路,讓人推斷出,這個手指是勤勞的、有上進心的、意志堅定的。
我用手絹包好手指,從電纜盤上站起身來,拍拍盧克斯的狗脖子,右手捏着手絹和手絹裏的手指,正要動身回格雷斯海姆去,回家去,心裏已經有了這樣或那樣處理這件拾來之物的打算,而且也走到了就近一個小菜果園的籬笆前。這時,維特拉叫住了我,他方才躺在一棵蘋果樹的樹杈上,觀察着我以及那條叼來東西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