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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她忘記了,人是會變的。許宣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許宣了。又或者,她本沒了解過許宣。
還沒來得及瞭解,就愛上了,是正常的。如果這世上男男女女都將對面那個人心肝脾肺腎望穿,恐怕這世界上一早人煙滅絕。愛上了就不能回頭,他是她戒不掉的毒癮,也是悲劇源所在。
愛上不了解的人,可悲。離不開愛上的人,可怖。
且看那許宣回到家中,一如既往地温柔,至少在她眼中是這樣的。她竟然一點都沒察覺他不對勁,發現他眼中的切盼、煎熬。
這才是真的不對勁——許宣應該沒有那麼深不可測的城府。
許宣心不在焉,焦急地計算着辰光。禪師快到了吧,他想。他在她身後為她將金簪上,盯着鏡中那張明媚鮮妍的臉,她正陶醉於情郎妾意中,
出甜
無
的笑容。
一切都是惑人的幻象,他揮落內心殘存的不捨,想着她就要被收入缽盂中,從此不能再禍害他,從此他安全了——你這妖孽!
他心中湧起一陣陣快,拿眉筆的手都微微顫抖,忍不住惡毒的、解
的快意。
他掩飾得如此圓滿!就在金缽罩頂的前一刻,他仍深情款款地陪她梳妝,彷彿要將這恩愛時光封存:“黃波秋靜,遙山青展,曉開菱鑑相鮮。水晶簾下,道書在手把閒眠,玉台斜憑,緩把纖,卸卻包頭絹。犀梳雲半吐,月娟娟,細挽香絲墮馬鬟。”(生)請娘子畫眉。(旦)芙蓉靨,梨花面。畫雙螺隱
黃金釧,彈粉惋,新妝倩。
讀到此,真心覺得心下驚涼,世上恩愛虛偽至此!便是執手相看,畫眉好景,你怎知他心裏不是在盤算怎麼出手擊中你七寸。自以為恩愛天成,誰料到良人心懷叵測,笑容未謝,殺招已下…
她至死都估不到出賣她的那個人是他!這個笑容無害、謙卑温良,對她千依百順的男人!
馮夢龍所著的傳奇裏,白素貞被害在同寢共枕的男人手裏,她死死不肯現本相,怕壞了在他心中的形象。到最後被現出原形時,兀自昂首看着許宣,那眼神悽絕
死——人間説,一
夫
白
恩。她一定想他為她出聲,哪怕只是
言又止,發出一個含糊不捨的音節——可惜他沒有,牙關打顫,一個字也説不出。
他木訥地癱倒在旁邊,瑟瑟發抖,驚惶凝固在他俊秀的臉上,他甚至閉上眼,別過臉去。她盯住這可恨可憐的男人。
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看錯,這木訥不是老實,而是懦弱、涼薄、絕情!
他的血冷過蛇血!
許宣為這眼神刺痛,暗夜不安。雷峯塔起先只是法海令人搬磚運石所砌,後來,許宣化緣,砌成七層寶塔,將她永鎮塔底。
他驚她出來,找他算帳。絕情如斯,夫復何言!
白蛇在缽下垂死掙扎。小青束手無策五內俱焚悲憤絕:“您喜孜孜地將他宗嗣綿,他惡狠狠地把連理枝割斷。您前生燒了斷頭煙,遭他把您來凌賤。辜負您千年修煉,辜負您崇山冒險,辜負您望江樓雅
堅,幾時再見親兒面?罷罷,看俺與你報仇冤!”這是小青替白蛇質問許宣!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她震驚莫名!她恨不得將這負心人一劍斬殺。她多麼的不甘心,姐姐竟然被這卑微的男人玩
於股掌。
然而,她罵得再一針見血也於事無補了。大錯鑄成,就算將他碎屍萬段,姐姐一樣要被壓在雷峯塔下,而這個卑劣的始作俑者,不但袖手旁觀,顯然樂見其成。
小青説:“我來到世上來,卻被世人所誤。都説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跟隨白蛇,就是小青來世上的經歷了,只可惜這經歷讓她痛徹心扉,她親眼見證了人是多麼的無情!
法海説:“雷峯塔倒,西湖水乾,江不起,許汝再世。”不管是誰,不管動機是善是惡,都必須為所犯的過錯付出代價。
時間,時間早已在她身邊凝固,裹足不前。一千多年在白雲深處修煉,府高寒,以為早已習慣寂寞。未料塔底的枯坐,一年竟然冷清過千年修行。
時間殘忍地凌遲着她,又過了多久,某天醒來,她再也聞不到他的氣味,遍尋不着。他終於從她的生命中,徹底地,徹底地消失了。
後來,是不是小青救她出塔已經無從考查。還是她做了狀元的兒子——是永不超生抑或得道成仙都無關緊要,她早已化作傳説,她的故事被演繹成薄薄的戲文,在人間,隨着那湖山水世代傳唱:可憐他碧水丹山,消聲匿影,悲切切落照啼紅。…你看湖山如畫,風景不殊,只是才更十次閏,已換一番人,石火電光好不可駭也。
嘆世人盡被情牽挽,釀多少紛紛恩怨,何不向西湖試看那塔勢凌空夕照邊。
西子湖風光如舊,草長鶯飛二月天,人間又走過多少衫少年,多少人目光
遞,終身糾結。有多少人知道那塔下壓着一個多情的女人。她層為了愛一個男人遍體鱗傷。就算知道她的故事,又有多少人會不以為然,笑她痴傻,千年修行陪住一個男人玩。
多轟烈的故事都會歸於平淡,再凜冽的心傷,最終也會淡若無痕。
情亦是人世經歷的一種。可惜,沒經歷過的人抵死不甘心,定要前赴後繼,無懼壯烈犧牲。必得要親自折騰過,才肯死而瞑目,塵埃落定。
白蛇之前,人間已有無數悽豔的愛情傳説,白蛇之後,人間依然不絕這樣的傳説。
其實你我都知,有很多人間男子,也遭遇了差不多的事。與鬼幽媾的書生,與狐相戀的書生,與魚私奔的書生,以虎為的書生比比皆是。他們也曾驚懼,也曾退縮,也曾逃避,但都不似許宣這般迂腐、頑固、喪盡天良。
許宣最大的錯誤,是他們認定只有人才可以做一個賢良母,其實妖一樣可以是賢
良母的。
眾生皆有追求幸福的權力。
那男人,據説出了家。願他和法海都能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慈悲。
前塵如煙。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
他會否憶起多年前西湖邊那一場淡煙急雨。
接踵而至,擦肩而過。
愛恨都消匿。你和我,終究做了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