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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們動手剝洋蔥皮。據說洋蔥有七層皮。女士們先生們用廚房刀子剝洋蔥皮。他們剝去第一層、第三層、金、金黃
、鏽棕
、或者不如說洋蔥
的洋蔥皮,直到洋蔥變成透明、蔥綠、潔白、
溼、黏而多汁,氣味也出來了,洋蔥味。接著,就像通常切洋蔥那樣,他們在豬形和魚形小木板上切洋蔥,有的手笨,有的手巧,朝這個或那個方向切,洋蔥汁四濺,散佈到空氣裡。年長的先生們,不知如何擺
廚房刀子,必須小心,別切了自己的手指;有的已經劃破了手指,卻沒有察覺。女士們手巧些,但並非人人如此。在家裡當主婦的那些女士,知道通常該如何切洋蔥,譬如給煎土豆或肝配上蘋果片和洋蔥圈。可是,在施穆的洋蔥地窖裡既沒有這種也沒有那種,什麼吃的都沒有,誰想吃點什麼,就得到別處去,去“魚館”而別上洋蔥地窖來,這裡只有可以切的洋蔥。為什麼呢?因為這個地方就叫洋蔥地窖,特
就在於此。因為洋蔥,被切的洋蔥,倘若仔細看一看的話…不,施穆的客人什麼都看不見了。或者說,有一些客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淚水盈眶,但並不因為他們的心是充滿的①。心充滿時,必定熱淚盈眶,話可不能那麼說。有些人永遠不會這樣,尤其在最近的或者說已
逝的幾十年間。因此,我們這個世紀
後總會被人稱作無淚的世紀,儘管處處有這麼多的苦痛。正由於沒有眼淚的緣故,能夠花得起這份錢的人就到洋蔥地窖來,花八十芬尼讓老闆給一塊豬形或魚形小木板和一把廚房用刀,花十二馬克買一個普通的地裡或菜園裡長的廚房用洋蔥,把它切成小塊,小小塊,直到汁創造出了它…創造什麼?創造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苦痛不創造的東西:滾圓的人的淚珠。這裡在哭泣。這裡終於又在哭泣了。體面地哭泣,無礙地哭泣,自由地把一切都哭出來。這裡江水滔滔,氾濫開去。這裡在下雨。這裡在降
水。奧斯卡關上打開的閘門。決堤了,
洶湧。每年都要氾濫、政府不加防範的那條河叫什麼?用十二馬克八十芬尼買來的自然現象發生過後,哭夠的人開始說話了。他們還猶猶豫豫,對自己所說的話絲毫不加掩飾而大為驚訝,然而,洋蔥地窖的客人們在享用了洋蔥以後終於對坐在不舒適的、蒙
麻布的木箱上的他們的鄰座推心置腹了,讓人家刨
問底,像翻新大衣似的把他裡外翻個身。可是,同克勒普和朔勒無淚地坐在雞棚梯子下面的奧斯卡卻要保守秘密,從所有的自白、自責、懺悔、揭發、承認中,他只想講一講皮奧赫小姐的軼事。她一再失去她的福爾默先生,因此變成了鐵石心腸、無淚之眼,不得不一再到施穆的高價的洋蔥地窖來——①語出《聖經-新約-馬太福音》:“因為心裡所充滿的,口裡就說出來。”下文便由此發揮。
皮奧赫小姐哭夠以後說,我們在有軌電車上相遇。我從店裡來——她是一爿一書店的老闆和經理——電車上擠滿了人。維利,也就是福爾默先生,狠狠地踩了我的右腳。我站不住了,但我們兩人卻一見鍾情。我走不了路,他便伸出手來攙扶我,陪我,確切地說,抱我回到我家,從那天起,他體貼地護理被他踩成藍黑
的那隻腳趾甲。除此以外,在我面前,他也不乏愛的表示,直到右腳大趾的趾甲脫落,再沒有任何東西阻礙新趾甲生長的時候。死趾甲脫落的那天,他的愛也冷卻了。我們兩人都為他的愛的萎縮而苦惱。他始終還依戀於我,而我們兩人又有那麼多的共同之處。於是維利提出了那個可怕的建議:讓我踩你的左腳的大腳趾,踩到趾甲變成紅藍
,隨後變成藍黑
吧!我讓步了,他也就踩了。我立即又充分地享受到他的愛,一直享受到左腳大趾的趾甲也像一片枯葉似的脫落為止。我們的愛情再度經歷它的秋天。在此期間,我的右腳大趾的趾甲已經長好。維利為了重新在愛情中服侍我,他又要踩我的右腳。可是我不允許他這麼幹。我說,倘若你的愛是真正偉大而真誠的,它的生命必定比腳趾的趾甲長久。他不理解我,離開了我。幾個月以後,我們又在音樂廳相遇。休息後,他不問一聲就坐到我的身邊來,我旁邊的座位正好空著。演奏的是貝多芬的第九
響曲,當合唱隊開始唱的時候,我把右腳向他伸去,而且事先已經把鞋子脫掉了。他踩上去,我沒有失聲叫喊干擾音樂會。七個星期以後,維利再次離我而去。我們還相處了一兩次,每次幾周,因為我又兩次把腳伸給他,一次是左腳,一次是右腳。現在,我的兩隻大腳趾都殘了。趾甲不再生長。維利有時來看我,坐在我面前的地毯上,充滿著對我和對他自己的同情,但沒有愛也沒有眼淚,
動地凝視著我們的愛的犧牲品,兩隻沒有趾甲的腳趾。我有時對他說:維利,來吧,我們一起到施穆的洋蔥地客去,讓我們哭個痛快。可是,直到今天,他始終不願一起來。這個可憐的男人不懂得眼淚是偉大的安
者。
後來——為滿足諸君之中的好奇者,奧斯卡只透這一點——福爾默先生,一個無線電商人,他也到我們的地窖裡來了。他們兩人一起抱頭痛哭。據昨天來探望我的克勒普說,不久前,他們結了婚。
從星期二到星期六——洋蔥地窖星期不營業——客人們在享用了洋蔥之後,便-唆地把憋在心裡的人的存在的真正悲劇發洩出來了。保留給星期一的客人的,雖然不再是充當最可悲的哭泣者,但也能充當最劇烈的哭泣者。星期一價錢便宜。施穆以半價為青年供應洋蔥。來的多半是醫科男大學生和各種女大學生。藝術學院的男大學生也來,但主要是
後要當繪畫教師的那些人,他們把一部分獎學金花在買洋蔥上。我至今存疑的是:那些中學最高班的男女學生又從哪裡
錢來買洋蔥呢?
年輕人的哭法不同於年長者。年輕人的問題也完全不同。並非總是為試考或中學畢業試考心之類。在洋蔥地窖裡,自然也有人談到父子矛盾、母女悲劇等等。儘管年輕人
覺到自己不被人理解,然而,他們認為不被人理解並不值得為之哭泣。奧斯卡高興的是,年輕人一如既往地為了愛而哭泣,不單是為了兩
之愛而哭泣。格哈德和古德龍,他們起初總是坐在下面,後來才一起到迴廊上面去哭泣。
她,高大,壯實,女手球運動員,學化學。頭髮結成一條辮子拖在腦後。蒼白然而像慈母一般,如同戰爭結束前的數年間在婦女同盟的宣傳畫上所能看到的那樣。她目光清晰,多半直視前方。她的前額隆起,白
,光滑,健全,然而,她的不幸卻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從喉結到結實的圓下巴直到面頰,都留下了男人鬍子的糟糕痕跡,雖說這位不幸女子不斷地刮臉。她的細
的皮膚自然也經受不住那刮臉刀片。她的臉發紅,有裂口,長小膿疤,她的女人鬍子不斷長出來,古德龍為此哭泣。格哈德後來才來洋蔥地窖。他們兩人並非如皮奧赫小姐和福爾默先生那樣是在電車上而是在火車上認識的。他坐在她的對面,兩人都剛過完學校的假期回來。他立刻愛上了她,不管她長著鬍子。她即使由於自己長鬍子而不敢愛他,但欣賞格哈德的孩子
股般光滑的下巴,而這正是他的不幸。這個年輕男子不長鬍子,這使他在年輕姑娘面前顯得靦腆。然而,格哈德卻同古德龍搭話,當他們在杜
爾多夫火車站下車時,他們至少已經締結了友誼。從那天起,他們天天見面,他們談這談那,
換了一部分想法,只是從來不提及該有而沒有的鬍子和不該有卻不斷長出來的鬍子。格哈德也體貼古德龍,由於她的受折磨的皮膚而從不吻她。所以,他們的愛是純潔的,雖說他們兩人都不注重純潔,因為她的志趣在於化學,而他則要當醫學家。他們兩人的一個朋友告訴他們說,有這麼一個洋蔥地窖。但他們只是鄙夷不屑地報以一笑,因為懷疑乃是化學家和醫學家共有的特點。最後他們還是去了,但互相保證說,目的是去考察。奧斯卡很少見到年輕人這樣哭過。他們一再來,從嘴裡省下六馬克四十芬尼,為該有卻沒有的鬍子和蹂躪少女細
皮膚的鬍子而哭泣。有幾次,他們試圖迴避洋蔥地窖。某個星期一不見他們來,但到了下個星期一他們又來了,一邊用手指捻碎洋蔥丁,一邊哭泣著透
,他們想省下那六馬克四十芬尼。他們兩人在大學生宿舍裡用便宜的洋蔥做試驗,但效果與在洋蔥地窖裡可不是一回事。誰都需要聽眾。在團體中哭泣要容易得多。當左邊、右邊和上邊的迴廊裡這個或那個系的同學、藝術學院的大學生以及中學生都在
淚時,大家便能產生一種真正的共同
情。
格哈德和古德龍光顧洋蔥地窖的結果,除了淚外,還慢慢地得到了治療。可能是淚水沖走了他們的
神壓抑。如通常所說的那樣,他們相互接近了,他吻她的受折磨的皮膚,她親他的光滑的皮膚,從某一天起,他們不再來洋蔥地窖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幾個月以後,奧斯卡在國王林xx道碰見他們,起先都認不出他們兩個來了。他,光下巴的格哈德,留了一副密密的紅金
大鬍子。她,皮膚多刺的古德龍,僅僅上
上方還有淡淡的黑汗
,這對於她的臉倒是有益無害。古德龍的面頰和下巴卻泛出黯淡的光澤,再也不是雜草叢生了。這兩人已結成了一對大學生夫
。奧斯卡聽著,而他們就像已是五十歲的人正在對孫子輩講述往事。她,古德龍說:“從前,你們的爺爺還沒有鬍子的時候——”他,格哈德說:“從前,你們的
還為長鬍子而苦惱的時候,我們兩個每逢星期一都要去洋蔥地窖。”讀者會問,你們三位樂師何苦還坐在舷梯或者雞棚梯子下面呢?洋蔥地窖裡既然是一片哭聲、嚎聲、咬牙切齒聲,又何苦固定請來這麼一個正正經經的樂隊呢?
是啊,我們三個,等客人們哭乾眼淚、傾吐衷腸之後,便起樂器,用音樂使客人們過渡到
常的談話中去,使他們輕鬆地離開洋蔥地窖,好給新到的客人騰出座位。克勒普、朔勒和奧斯卡是反對洋蔥的。我們同施穆簽訂的合同裡也有一條,
止我們以類似於客人的方式來享用洋蔥。我們本來也不需要洋蔥。朔勒,吉他手,沒有訴苦的緣由,人家總看見他是幸福而滿意的,即使在雷格泰姆音樂演奏到一半而他的班卓琴上的兩
弦一下子都斷了的時候。在我的朋友克勒普的腦子裡,哭和笑的概念至今模糊不清。他覺得哭是開心的,在安葬他的姑媽時——他結婚前,她一直幫他洗襯衫和襪子——他放聲大笑,我過去從未見他這麼笑過。那麼,奧斯卡又怎麼樣呢?奧斯卡有足夠的緣由放聲大哭。難道不該用淚水沖刷掉道羅泰婭姆姆以及在椰子纖維地毯上的那個漫長而徒勞的黑夜嗎?我的瑪麗亞,難道她不是使我訴苦的
由嗎?她的老闆,施丹策爾,不是在比爾克公寓出出進進嗎?小庫爾特,我的兒子,見到這位美食店老闆兼狂歡節參加者,不是先叫他“施丹策爾叔叔”爾後又叫他“施丹策爾爸爸”了嗎?在我的瑪麗亞背後,他們,我可憐的媽媽、揚-布朗斯基、只會用湯來表達自己
情的廚師馬策拉特,不是都躺在遙遠的薩斯佩公墓鬆散的沙土下面或者布倫陶公墓的黏土下面嗎?當然需要為他們痛哭一番的。可是,奧斯卡屬於少數不需要洋蔥便能
淚的幸福者之列。我的鼓幫助我。只需要特定的幾小節,奧斯卡就找到了眼淚,不好不壞,恰同洋蔥地窖昂貴的眼淚一樣。
老闆施穆也從不擺洋蔥。他休息時在樹籬和灌木叢中打到的麻雀,可以頂替洋蔥,而且價值相當。施穆打完麻雀,把打下的十二隻麻雀排列在一張報紙上,他的眼淚就落到這十二個有時還溫和的羽
團上。當他把烏飼料撒向萊茵草地和卵石河岸時,他還在哭泣,這種情形不是經常可以看到嗎?在洋蔥地窖裡,為他提供了發洩心中痛苦的另一種途徑。每週一次
野地咒罵管盥洗室的女工,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他經常用相當陳舊的名堂稱呼她,例如:娼
,野雞,
婦,蕩婦,掃帚星。
“滾蛋!”施穆又在大聲尖叫了“從我眼皮底下滾開,妖婆!”他立即解僱了管盥洗間的女工,換了一個新的。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他就遇上麻煩了。他再也找不到管盥洗間的女工了,只得再僱用被他解僱過一次或多次的女人。她們也願意回到洋蔥地窖來,因為施穆的罵人話有一大部分她們聽不懂,而且,這裡錢掙得多。由於哭泣,洋蔥地窖的客人去盥洗間的次數比別的飲食店的客人多;哭泣著的人也比眼睛乾的人慷慨大方。尤其是男賓們,當他們哭紅哭腫了臉,淚痕滿面“到後面”去時,都願意多給小費。管盥洗間的女工還賣給洋蔥地窖的客人們有名的洋蔥圖案手帕,手帕的對角線上印有“在洋蔥地窖裡”字樣。這些手帕樣子可笑,不僅可以拭乾眼淚,而且可以當頭巾用。洋蔥地窖的男賓們,讓人把這些彩手帕縫成三角旗,懸在他們的汽車的後窗裡面,在休假期間帶著施穆的洋蔥地窖旗駛向巴黎、藍
海岸、羅馬、拉文納、裡米尼,甚至遠往西班牙。
我們三個樂師和我們的音樂還肩負另一個任務。有些時候,尤其在一些客人連續切了兩個洋蔥之後,洋蔥地窖裡就會突然大發作,很容易釀成放蕩行為。施穆不喜歡這種毫無顧忌的行為,一見到幾位先生解領帶,幾位女子解襯衫釦子時,便吩咐我們奏樂,用音樂去對付剛苗頭的不知羞恥的舉動。可是,另一方面,正是施穆自己,見到一些特別缺乏抵抗力的客人切完第一個洋蔥後便遞去第二個,於是為他們由發作轉向放蕩開放綠燈,只不過他規定了一個限度罷了。
我所知道的洋蔥地窖裡最厲害的一次發作,對於奧斯卡來說,如果不是他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那也是一次意義深遠的經歷。施穆的子比莉,愛尋歡作樂。她不常來地窖,如果來的話,她總帶著施穆不願見到的那些男朋友。一天晚上,她帶著音樂評論家伍德和
菸斗的建築師瓦克萊來了。這兩位先生是洋蔥地窖的常客,隨身帶著相當無聊的苦悶。伍德哭泣是由於宗教方面的原因,他想改宗或者已經改宗或者已經第二次改宗。
菸斗的瓦克萊哭泣的原因,是由於他在二十年代為了一個放肆的丹麥女子而放棄了大學教授職位,可是,這個丹麥女子卻嫁給了一個南美人,替他生了六個孩子。這使瓦克萊耿耿於懷,又使他不能安穩地
菸鬥。有點陰險的伍德勸施穆的
子切洋蔥。她切了,眼淚來了,開始把心裡話往外掏,揭發老闆施穆。她講的事情,奧斯卡得體地加以保密,不再向諸君轉述。施穆一聽,向他的
子猛撲過去。這非得有好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來阻攔才行,因為桌子上到處放著廚房用的刀子。他們攔住這個狂怒的傢伙,直到輕率的比莉跟她的男朋友伍德和瓦克萊溜走為止。
施穆動而慌張。我看見他雙手在顫抖,一再去整理他的洋蔥方巾。他幾次走到帷簾後面,咒罵管盥洗室的女工,末了,拿了滿滿一籃子洋蔥回來,強作笑容,以不自然的高興勁頭向客人們宣佈,他,施穆,今天興致
要當施主,免費贈送每位客人一個洋蔥,說罷就分給大家。
當時,連一向覺得人生這類痛苦的經歷猶如一出好戲的克勒普也看傻了,如果他不是若有所思的話,那也是相當緊張的。他拿起長笛準備吹奏。我們都明白,緊接著給這些而有教養的女士們先生們提供第二次失去控制而哭泣的機會,是多麼危險。
看到我們拿起樂器準備奏樂的施穆,偏偏止我們演奏。在一張張桌子上,廚房用刀開始它們的切碎工作。幾層很美的、花梨木
的表皮已經被推到一邊,遭人冷落。帶淡綠紋道的透明洋蔥
陷於亂刀之下。奇怪的是,哭泣並非從女士們開始。那些正值最佳年齡的先生們,一位大碾磨廠老闆,一位攜帶淡施脂粉的男友的飯店經理,一位貴族總代表,滿滿一桌到城裡來開董事會會議的、身穿紳士服的工廠主,一位禿頭演員——我們都叫他“格格響”因為他在哭泣時總把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所有這些先生們,在女士們幫忙之前,先
開了眼淚。可是,女士們和先生們並非沉溺於第一個洋蔥所引起的那種使人得到解脫的哭泣之中,向他們襲來的是一陣陣痙攣式的啼泣。
“格格響”咬牙切齒,委實嚇人,活像一個要引誘劇場裡每一個觀眾都跟著他一起格格地咬牙的演員。大碾磨廠老闆讓他的修飾整潔的灰髮腦袋一下接一下地朝桌面上撞去。飯店經理把他的啼泣痙攣同他那位嫵媚男友的痙攣混在一起。施穆站在梯子旁邊,板著面孔,不無享受地審視著已經半失去控制的女士們先生們。這時,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當著她的女婿的面撕破了自己的襯衫。那位飯店經理的男友,他的相早已引人注目,此刻光了膀子,
出天然的棕
皮膚,從一張桌子蹦到另一張,跳起舞來。大概是東方舞蹈吧,他宣告一種神秘的宗教儀式開始了。這開端雖然
烈,但由於缺乏想象力或者想象力幼稚可笑,所以不值得詳盡地加以描摹。
不僅施穆失望了,連奧斯卡也厭煩地皺起了眉頭。一些低級的脫衣場面,幾位紳士穿上了女子內衣,男子氣概的女士們抓起領帶和揹帶,有幾個雙雙鑽到桌子底下。值得一提的倒是那位“格格響”他用牙齒撕碎了一個罩,咀嚼著,也許已經
下了一部分。
這種可怕的吵鬧聲,這種毫無內容的“喲喔”、“嗚哇”的叫聲,八成使施穆失望了。他也可能害怕警察當局,再也站不住了。他向坐在雞棚梯子下面的我們探過腦袋來,先捅了一下克勒普,隨後捅捅我,細聲說:“音樂!你們聽著,奏樂!奏樂,結束這場胡鬧!”事實表明,容易滿足的克勒普開心得很。他笑得前俯後仰,沒法吹長笛了。把克勒普當師傅看待的朔勒,是他的跟蟲,這時也跟著他一起哈哈大笑。這樣一來,只剩下奧斯卡一個人了,而施穆是可以信賴我的。我從凳子底下拽出鐵皮鼓,鎮定地點上一支菸,開始擊鼓。
我毫無計劃便擊起鼓來,只想讓人家明白我的鼓聲的含義。我把通常的夜總會音樂的曲目全都丟在腦後。奧斯卡也不演奏爵士樂。我不喜歡人家把我看成一個發狂的打擊樂手。雖說我是個老練的鼓手,然而我不是純血統的爵士樂師。我喜愛爵士音樂一如我喜愛維也納華爾茲。這兩種音樂我都會演奏,可我不想演奏。施穆請我擊鼓時,我不演奏我會的,而是演奏源自心裡的。奧斯卡成功地讓一個曾經永遠是三歲的奧斯卡捏住鼓。我回頭沿著老路敲去,讓三歲孩子視角中的世界清晰地顯現出來,首先控制住這個沒有能力進入真正的宗教儀式中去的戰後社
界。說得明白些,我帶領他們走到波薩道夫斯基路,走進考爾阿姨的幼兒園,我已經讓他們垂下下巴,手拉著手,腳尖朝裡,等待著我,他們的捕鼠人。我於是離開雞棚梯子,站到女士們先生們的排首。作為試驗,我先給他們來了一段《烘烘烘,烘蛋糕》,他們像孩子似的興高采烈,而我的成績也已記錄在案。我隨即引起他們的巨大的恐懼,敲響了《黑廚娘,你在嗎?》。我從前有時害怕黑廚娘,現在我越來越怕她。我讓她出場,身影巨大,黑如煤炭,可憎可怕,在洋蔥地窖裡暴跳如雷,我於是達到了老闆施穆用洋蔥達到的效果:女士們先生們,像孩子似的哭出了圓滾滾的淚水,害怕至極,顫抖著求我憐憫。我於是又敲鼓,藉以安
他們,幫他們穿上內衣、外衣,絲綢的、天鵝絨的:《綠綠綠,我的衣裳全都綠》,《紅紅紅,我的衣裳全都紅》,《藍藍藍…》,《黃黃黃…》。我敲出了各種顏
和中間
調,直到我面前的社
人士又文雅地穿戴整齊,隨後讓幼兒園搬遷,領他們穿過洋蔥地窖,彷彿這裡是耶施肯山谷路,彷彿正在登上埃爾布斯山,繞著古滕貝格紀念碑走去,彷彿這裡盛開著真正的雛菊,他們,女士們先生們,像孩子一樣高興地去採摘。我允許他們,所有在場的人,包括老闆施穆,為在玩耍中度過的幼兒園的下午留下一件紀念品。當我們快到黑暗的魔鬼峽谷,打算去採山
櫸果實時,我在鼓上說:孩子們,你們現在可以去小便了。於是,他們滿足了孩子的小小需要,
了,所有的人,女士們和先生們,老闆施穆,我的朋友克勒普和朔勒,甚至坐在遠處的管盥洗間的女工,全都
了,噓噓噓地
了,
溼了褲子,一邊蹲下來,聽著。好一支兒童管絃樂隊!他們演奏時,奧斯卡只是馬馬虎虎地敲敲邊鼓。他們的樂聲一止,我一陣急擂,過渡到無拘無束的快活氣氛中去,奏出一段淘氣的曲子:玻璃,玻璃,小酒杯,沒啤酒,有白糖,霍勒太太打開窗,彈鋼琴,叮咚當…
我帶領那些歡呼著、吃吃笑著、用孩子的笨嘴咿咿呀呀不停地說著的女士們先生們首先到了衣帽間。驚愕萬狀的大鬍子大學生幫施穆的客人們穿上大衣。接著,我為女士們先生們敲了一支他們喜愛的小曲《誰願見到勤快的洗衣婦》,送他們走上水泥臺階,從穿羊皮大衣的門房身邊走過,到了街上。一九五o年之夜,清新,沒有星星,童話一般,好像是預先定做的。我讓女士們先生們解散,可他們還在舊城像小孩子似的胡鬧了好一陣子,忘了回家的路。末了,警察幫他們恢復了本來的年紀、體面與尊嚴以及對自己家電話號碼的記憶。
我,奧斯卡,則留在洋蔥地窖裡,吃吃地笑,撫鐵皮。施穆一直在那裡鼓掌,叉開兩腿,溼了褲襠,站在雞棚梯子旁。看樣子,在考爾阿姨的幼兒園裡他
到很高興,同成年人施穆在萊茵草地上打麻雀時一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