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年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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幣制改革來得太早,使我變成了一個傻瓜,迫使我也同樣地去改革奧斯卡的貨幣。我無可奈何,即使不讓我的駝背生出資本來,也得賴以-口了。

我本來也會成為一個好市民的。幣制改革以後的時期,如我們今天之所見,給暫時興旺發達的畢德邁耶爾①帶來了各種前提。這個時期本來也會促使奧斯卡具備畢德邁耶爾的特徵。我本該成為一個好丈夫,正派人,參加重新建設,現在也該有一爿中等規模的石匠鋪,給三十名幫工、小工和學徒工發放工資和麵包,替所有新建的辦公大樓和保險公司用備受歡的殼灰巖和鈣華把建築物的門面裝飾得體面大方。我本該成為一個生意人、正派人和好丈夫的,但是,瑪麗亞拒絕了我的求婚——①指中、小資產階級。

這時,奧斯卡想到了他的駝背,把這份財產轉到了藝術的名下。科涅夫的生活是靠墓碑維持的,如今由於幣制改革而成了問題。在他解僱我之前,我先辭了職。如果我不能閒居在古絲特-克斯特的廚房裡,我便會落街頭。我那身定做的時髦的西服也漸漸地穿舊了,變得有點邋遢。我雖說沒有同瑪麗亞爭吵,但僅伯爭吵,因此多半上午就離開比爾克的寓所,先去阿道夫伯爵廣場看天鵝,隨後到宮廷花園去看天鵝。我坐在公園裡,渺小,沉思,但不憤世嫉俗。對面是勞動局和藝術學院,在杜爾多夫,這兩家是鄰居。

一個人,坐著,坐在這樣一張公園凳子上,直至自己變成了木頭,需要往為止。老年男子,來不來公園要看天氣。老年婦女,慢慢地又變成了愛閒聊的姑娘。當時的季節,黑天鵝叫嚷著互相追逐,情侶,旁人愛看他們,一直看到他們如所預料的那樣不得不分開。有些人扔掉廢紙。廢紙飛了一陣,翻起跟頭,末了被一個由城市付工資的戴帽男子用尖戳走。

奧斯卡有坐功,會用膝蓋帶動‮腿雙‬均勻地抖動。在一個身穿皮大衣、繫有前國防軍帶、戴眼鏡的胖姑娘同我搭話之前,我肯定已經注意到了她和兩個瘦小夥子。跟我攀談顯然是那兩個小夥子出的主意。他們一身黑,是無政府主義者的打扮。他們的外表是那麼危險,然而卻羞於跟我,一個從外表即可看出隱藏著偉大意義的駝背,直截了當地談。他們說服了穿皮大衣的胖姑娘。她走過來,‮腿雙‬似立柱,結結巴巴,直到我請她坐下。她坐了下來,由於從萊茵河飄來的水氣甚至是霧氣,她的眼鏡片模糊不清。她說呀說的,直到我請她先擦一擦眼鏡,再把她要講的事情講得我能夠聽明白。她便揮手把那兩個瘦小夥子叫過來。不用我開口,他們就說自己是藝術家,繪畫和雕塑藝術家,眼下正在尋找一個模特兒。末了,他們不無熱情地告訴我,他們相信我就是他們要找的那種模特兒。我用拇指和食指做了幾個快速動作,他們也馬上說出給藝術學院當模特兒的報酬:每小時一馬克八十芬尼,體模特兒甚至每小時兩個德意志馬克。不過那胖姑娘說,不考慮體模特兒。

為什麼奧斯卡答應了呢?是藝術引誘了我嗎?是報酬引誘了我嗎?藝術和報酬同時引誘了我,讓奧斯卡答應下來。我於是站起身來,讓公園凳子和公園凳子生活永遠成為過去,跟隨著昂首闊步的戴眼鏡的姑娘和那兩個走路向前探身、彷彿揹負著他們的天賦的小夥子,經過勞動局,踏上冰窖山街,走進部分遭破壞的藝術學院大樓。

庫亨教授,黑鬍子,黑煤眼睛,獨特的黑寬邊軟呢帽,他使我聯想起少年時見到過的黑餐櫃。他的學生認為我,坐在公園凳子上的男人,是個絕妙的模特兒,他本人也認為如此。

他繞著我走了許久,黑煤眼睛滴溜轉,鼻息聲聲,從鼻孔裡噴出黑塵垢,隨後一邊用黑指甲掐住一個無形的敵人,一邊說:“藝術就是控訴、表現、情!藝術就是在白紙上消耗自身的黑炭筆!”我為這種消耗藝術提供模特兒。庫亨教授領我走進他的學生的畫室,親手把我抱上轉盤,轉動它,不是為了把我轉暈,而是為了從各個側面說明奧斯卡的身材比例。十六個畫架移近奧斯卡的側面。噴煤灰的教授還作了一篇簡短的講演。他要求表現,完全醉心於表現這個字眼兒。他說:表現了絕望的夜的黑,他斷言,我,奧斯卡,體現了控訴著、挑釁著、無時間地表現著本世紀的瘋狂的被破壞的人的形象。教授還衝著畫架送去雷鳴般的吼聲:“你們不要畫他,畫這個殘廢人,你們應當宰割他,把他釘上十字架,用炭筆把他釘在紙上!”這是動手的信號,十六支炭筆在畫架後面沙沙響,叫喊著拚搏,消耗著自身,畫我的表現——也就是我的駝背,把它畫成黑,黑上加黑。庫亨教授的學生全都給我的駝背加上濃厚的黑,使他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誇張,高估了我的駝背的體積。他們換上一張比一張更大的紙,卻仍舊畫不下我的駝背。

這時,庫亨教授給那十六名炭筆消耗者出了個好主意,要他們別從我的駝背的輪廓著手,因為我的駝背表現力太強,任何尺寸的紙都包容不下,而應抹黑那個弧形上方的五分之一,儘可能往左先抹黑我的頭。

我的秀髮的光澤是深棕的。他們卻把我畫成了頭髮一縷一縷下垂的吉普賽人。十六個藝徒沒一個注意到奧斯卡有雙藍眼睛。休息的時候——按規定模特兒站立三刻鐘之後可休息一刻鐘,我看了看畫在十六張紙上那左上方的五分之一。在每一個畫架上,我的憂慮憔悴的面容都在控訴社會。這雖然使我到意外,可是,使我吃驚的是,我的藍眼睛失去了光度。本該畫成亮閃閃的、討人喜歡的地方,極黑的炭筆道卻在那裡滾動、變細、碎裂和刺人。

考慮到藝術的自由,我暗自說道,這些繆斯的年輕兒子們和同藝術糾纏的姑娘們雖說看到了你心中的拉斯普庭,可是,他們是否發現了在你心中打瞌睡的那位歌德,願意喚醒他,淡淡地,少些表現,寧可用適度的閃光的一筆把他畫到紙上去呢?十六個學生,雖說如此有才華,庫亨教授,雖說他的炭筆畫人稱一絕,卻都未能留贈後世一幅可以為人接受的奧斯卡肖像。唯有我,掙錢不少,頗受尊重,每天在轉盤上站立六小時,時而臉衝著老是堵的洗水池,時而鼻子朝著灰的、天藍的、淡雲飄浮的畫室窗戶,有時則被轉向一面西班牙牆,獻出表現,每小時給我帶來一馬克八十芬尼。

過了幾個星期,學生們已經能畫出一些可愛的小畫了。也就是說,他們的抹黑表現稍有節制,不再把我的駝背的體積誇張到無邊無際,他們偶或把我從頭到腳,從口外的上裝鈕釦到界定我的駝背的最遠凸出點的上裝衣料搬到了紙上。在許多張畫紙上甚至有了畫背景的地位。儘管經過了幣制改革,年輕人仍然表現出始終還受戰爭的影響。他們在我的背後建造了有控訴的廢墟,把我表現為炸裂的樹樁間無望的、面有菜的難民,甚至把我關押起來,勤快地用黑炭在我背後鋪展開一道誇張的鐵絲網,讓崗樓在背景上咄咄人地監視著我,我手裡還得拿著個空飯碗,監牢的鐵窗在我背後和頭頂上送來版畫的魅力。是啊,他們把奧斯卡進了囚犯服裡,而凡此種種都是為了藝術表現的需要。

不過,人家把我抹成了黑髮吉普賽人奧斯卡,人家不是讓我用藍眼睛而是用黑炭眼睛去看這種種慘象,而我也知道,炭筆畫不出真鐵絲網,所以我也就放心當模特兒,靜止不動。然而,當雕塑家們——人所共知,他們不用與特定時代有關的背景也能行——讓我當模特兒,當體模特兒時,我也還是很高興的。

這一次不是學生來跟我談,而是師傅本人來請我。馬魯恩教授是我那位黑炭教授、庫亨師傅的朋友。一天,在庫亨昏黑的、掛滿鑲框黑炭痕跡的私人畫室裡,我正保持靜止不動的姿態,好讓大鬍子庫亨用他的別具一格的線條把我畫到紙上去。這時,馬魯恩教授來拜訪他。馬魯恩五十開外,矮小結實,如果沒有他那頂巴斯克帽證明他的藝術家的身份,那件最時新的白外套會讓人把他當成一個外科醫生的。

我馬上看出,馬魯恩是個古典形式的愛好者,由於我的身體的各種比例,他懷著敵意凝視著我。他一邊嘲諷他的朋友,說,他,庫亨,一直在抹黑吉普賽模特兒,因此在藝術家的圈子裡已經得了個“吉普賽庫亨”的諢名,難道他還沒有畫膩嗎?他眼下是不是想畫出些怪胎來?是否有意繼富有成果、有好銷路的吉普賽時期之後,再用黑炭抹出一個更富有成果、更有銷路的侏儒時期來呢?

庫亨教授把他朋友的嘲諷化為憤怒的、夜一般黑的炭筆痕跡。他畫出了至今所畫的奧斯卡肖像中最黑的一幅,當真一團漆黑,僅僅在我的顴骨、鼻子、額頭和手上有少許光亮,至於我的手,庫亨總讓手指叉開得太大,還添上風痛結節以加強表現力,放在他的放蕩無度的炭痕的中景。可是,這幅畫後來在許多畫展上展出時,畫上的我卻有了一雙藍的,也就是說,明亮而非昏黑的眼睛。奧斯卡認為這是受了雕塑家馬魯恩的影響。他不是個重表現的黑憤怒者,而是個古典派,我的眼睛以歌德式的明亮照亮了他的道路。雕塑家馬魯恩本來只喜愛勻稱,所以,能夠誘使他選擇我去當雕塑模特兒,當他的雕塑的模特兒的,也只能是我的目光了。

馬魯恩的工作室明亮、多塵,幾乎是空蕩蕩的,見不到一件成品。可是,到處放著計劃好的作品的模型骨架。它們的構思是如此完美,因此,鐵絲、鐵、彎好的鉛管,雖未上黏土也已經預示出了未來成型後的和諧。

我每天給這位雕塑家當五小時體模特兒,每小時得兩馬克。他用粉筆在轉盤上標一個點,指出作為支撐腿的我的右腿應該在哪裡紮。由支撐腿的裡踝骨向上畫一直線恰好到達兩鎖骨之間的頸窩。左腿是遊動腿。不過,這個名稱是騙人的。雖說我讓它略微彎曲,懶洋洋地伸向一側,卻不準移動它,或者讓它遊動。這條遊動腿也得紮在轉盤上的粉筆圈裡。我給雕塑家馬魯恩當模特兒的數週內,他卻未能替我的胳膊找到相應的、同腿一樣不可移動的姿勢。他讓我作了種種嘗試:左臂下垂,右臂在頭上構成角度;兩臂叉在前;兩臂叉在駝背下面;雙手叉。可能的姿勢有上千種。馬魯恩先在我身上試驗,隨後再拿鐵骨架和可彎曲的鉛管四肢做試驗。

在辛勤地尋找了一個月的姿勢以後,他終於決定,或者把叉雙手託著後腦勺的我變成黏土,或者把我塑成無臂軀幹釉土像。但這時,由於做骨架和改做骨架,他已經筋疲力盡,故而他雖說從黏土箱裡抓起了一把黏土,擺好甩的架勢,卻又啪的一聲把散發黴味的、未成形的黏土扔回到箱子裡去,蹲到骨架前,凝視著我和我的骨架,手指顫抖不已:這個骨架實在太完美了!

他無可奈何地嘆著氣,佯稱頭痛,卻沒有對奧斯卡發火,便放棄了它,把駝背骨架連同支撐腿和遊動腿,抬起的鉛管胳臂,叉在鐵後頸上的鐵絲手指,放到堆著以前完成的所有別的骨架的角落裡。我的空空的駝背骨架當中,有若干塊木板,叫做蝴蝶,本來是要承受粘土的,這時,全都輕輕地晃動著。它們不是在嘲諷,倒不如說是意識到了自己是毫無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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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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