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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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回鄉了!二十點零四分,前線休假人員列車抵達但澤車站。菲利克斯和基蒂送我到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同我告別,基蒂下了眼淚,隨後他們便去霍赫施特里斯的調度處,奧斯卡則揹著行李在二十一點前匆匆穿過拉貝斯路。

回鄉。今天,這已經成了一種陋習。它使那些持偽造支票去了外國人的地區、待上數年歲數稍大後便回鄉來大談山海經的年輕人變成了現代奧德修斯。有些人,心不在焉,乘錯了火車,不去法蘭克福卻到了奧伯豪森,旅途中稍有見聞——為什麼沒有呢?——剛一回鄉,就誇誇其談地搬出諸如基爾刻、珀涅羅珀和泰萊馬霍斯①等一大堆姓名來。奧斯卡回鄉時發現一切如故,僅僅由於這一點,他就不是奧德修斯。如果他是奧德修斯,當然可以稱他所愛的瑪麗亞為珀涅羅珀,可是,並沒有好的求婚者蜂擁在她周圍大獻殷勤,她一直有馬策拉特在身邊,在奧斯卡背井離鄉前很久,她已經決心跟從他了。但願讀者諸君中間有教養的人士也不會這樣去想:由於我可憐的羅絲維塔從前從事夢遊女的職業活動,便把她看成欺騙男人的基爾刻。至於我的兒子庫爾特,他並沒有為父親做任何事情,即使他已經認不得奧斯卡了,他也絕非是泰萊馬霍斯——①荷馬史詩《奧德修斯》中的人物。基爾到是引誘男子的女妖。珀涅羅珀是奧德修斯忠實的子,泰萊馬霍斯是這兩人的兒子。

如果非要類比不可——我深知,回鄉者總得把自己同別的什麼人作一番類比才稱心——那麼,為了諸君的緣故,我願把自己比作《聖經》裡回頭的子,因為馬策拉特打開了門,像一個真正的父親而不是一個假想的父親那樣接我。是啊,他懂得為奧斯卡的回鄉而欣喜,還淌下了真誠的、無言的淚水,使得我從那一天起,不僅僅自稱是奧斯卡-布朗斯基,也稱自己為奧斯卡-馬策拉特。

瑪麗亞對我的歸來態度冷靜,但並非不親切。她坐在桌子旁,為經濟局貼食品印花,在小煙几上已經摞了幾件還沒有打開包裝的給小庫爾特的生禮物。一向講求實際的她,首先想到的是要讓我舒服一些,便脫去我的衣服,像以往那樣給我洗澡,對我的羞赧之態不加理會,替我穿上睡衣,抱我到桌邊,桌上放著馬策拉特在我洗澡時為我做的荷包蛋和煎土豆,飲料是牛。我邊吃邊喝的時候,她開始問我:“你上哪兒去了?我們到處找你,警察局也找你,像發了瘋似的。我們不得不到法庭上去宣誓,說我們並沒有殺害你。好了,現在你回來了。不過,已經惹了不少麻煩,今後還會有麻煩,因為我們必須去報告,你已經回來了。但願他們不會把你送進專門機構①去。你該上那種地方去。誰叫你不說一聲就出走!”——①指瘋人院或教養院。

瑪麗亞確實有遠見。麻煩事來了。衛生部的一名官員上我家,找馬策拉特單獨談話,但馬策拉特大聲嚷嚷,使別人都能聽到:“這個本不要考慮。我子臨終前我答應過她。我是父親,不是衛生警察!”我沒有被送進專門機構去。但是,從那天起,每兩週便寄來一封公函,要求馬策拉特簽字,馬策拉特就是不籤,但愁成了一臉皺紋。

奧斯卡必須搶先一步,必須把馬策拉特臉上的皺紋抹平,因為我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喜氣洋洋的,不像瑪麗亞似的想得那麼多,問得也少,只要我平安回家就一切都好,他的態度像一個真正的父親。當他們領我到大吃一驚的特魯欽斯基大娘那裡去睡覺時,他說:“小庫爾特會高興的,他又有一個小哥哥了。明天我們就要慶祝小庫爾特的三歲生了。”我的兒子庫爾特在他的生桌子上除去著三支蠟燭的蛋糕以外,還見到格蕾欣-舍夫勒親手編織的一件葡萄紅的衣,但他本不稀罕。還有一隻討厭的黃皮球,他坐到球上去,騎在球上,末了用廚房裡的一把刀子把它捅破了。接著,他從橡皮裂口裡那令人噁心的甜水,這在所有充氣的球裡都會沉澱下來的。皮球不再鼓起供他折騰,小庫爾特便轉身去拆小帆船,把它變成了一具殘骸。陀螺和鞭子就放在他的手邊,他卻碰都不碰。

奧斯卡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兒子的這次生。他從當代最狂亂的事件中脫身出來,匆匆趕到東部,為的就是不錯過他的繼承人的三歲生。這時,他站在一邊,觀看庫爾特的破壞業績,讚賞這個果敢的男孩子,把自己的身高同他兒子的身高比了一下,於是,我若有所思地暗自承認:你離家的這段時間裡,小庫爾特已經長得比你高了。在十七年前你自己的三歲生那天,你故意讓自己的身高停留在九十四公分,現在,你兒子已經高出你兩三公分了。是時候了,必須使他成為一個鼓手,必須對身高的過快增加大喝一聲:“夠了!”我的演員行囊以及我的教科書藏在晾衣間裡屋頂瓦後面。我從行囊裡取出一面擔亮的、新出廠的鐵皮鼓。我可憐的媽媽那時遵守諾言,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我現在也要給我的兒子提供同樣的機會,而那些大人們是不會這樣做的。我有充分的據可以認為,曾經想讓我繼承商店的馬策拉特在我不頂事以後,認定小庫爾特是未來的殖民地商品商。必須預防馬策拉特這個願望變成事實!聽了我說這樣的話,讀者諸君可別把奧斯卡看成專門反對零售買賣的敵人!如果有人答應給我或者我的兒子一個工業康采恩,或者讓我或者我的兒子繼承一個王國外加殖民地,我也將同樣防止這種事情變成現實。奧斯卡不想從別人手裡接受任何東西,因此想讓他的兒子也採取類似的行動,使他變成永遠保持三歲孩子身材的鐵皮鼓手——這正是我思想邏輯上的錯誤,似乎對於一個大有希望的年輕人來說,接受一面鐵皮鼓不像接管一爿殖民地商品店那樣是件可增的事情。

這是奧斯卡今天的想法。可是,他當時只有一個心願:必須在擊鼓的父親身邊擺上一個擊鼓的兒子,必須有兩個矮小的鼓手由下而上地觀察大人們的所作所為,必須建立一個有生殖力的鼓手王朝,因為我的事業必須一代一代地敲著紅白兩的鐵皮鼓繼承下去。

我們眼前將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呀!如果我們可以並排敲鼓,即使在不同的房間裡,如果我們可以一邊一個地敲鼓,即使他在拉貝斯路,我在路易森街,他在地窖裡,我在閣樓上,小庫爾特在廚房內,奧斯卡在廁所裡,如果父親和兒子或此或彼能夠偶爾一起敲鐵皮鼓,如果我們兩個遇上好機會,可以鑽到我的外祖母、他的外曾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的幾條裙子下面去,住在那裡,敲鼓,聞有點哈喇的黃油氣味,那該多好啊!蹲在她的大門口,我對小庫爾特說:“往裡瞧,我的兒子。我們是從那裡來的。如果你有足夠的膽量,我們可以回到那裡去待上一個鐘頭或者更長的時間,拜訪一下在那裡等待著的那些人。”小庫爾特便會在幾條裙子底下探過身子去,偷偷看上一眼,很有禮貌地問我,他的父親,請我講個分明。

“那位美麗的女士,”奧斯卡會低聲說“在那裡正中央坐著的那位,玩著她美麗的手,有一張如此溫柔能催人淚下的鵝蛋臉,這就是我可憐的媽媽,你善良的祖母。她由於喝了鰻魚湯,或者由於她的過於甜的心,死去了。”

“講下去,爸爸,講下去!”小庫爾特會這樣催促我“這個有小鬍子的男人是誰?”我會神秘地壓低嗓子:“這是你的外曾祖父,約瑟夫-科爾雅切克。注意看他那雙閃爍著的縱火犯的眼睛,注意看他的鼻上方顯出來的非凡的波蘭人的異想天開和務實的卡舒貝人的詭計多端。還得注意看他腳趾間的蹼膜。一九一三年,‘哥倫布’號下水那天,他鑽到一排木筏底下,遊了很久很久,終於到了美國,在那裡成了百萬富翁。有時候,他又下水,游回來,隱匿在這裡。當年,他成了縱火犯後在這裡找到了保護,把他的那一份獻給了我的媽媽。”

“那麼,一直躲在那位女士,即我的祖母背後,現在又坐到她身旁,用他的手‮摩撫‬她的手的那位英俊的先生又是誰呢?他的藍眼睛同你的一模一樣,爸爸!”我這個惡劣的當了叛徒的兒子,這時不得不鼓起勇氣,回答我自己的勇敢的兒子:“這是布朗斯基的奇妙的藍眼睛,它們正瞧著你呢,小庫爾特。你的眼睛是灰的。這是你從你母親那兒遺傳得來的。然而,同那個正吻我可憐的媽媽的手的揚,同揚的父親文岑特一樣,你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奇妙的卻又有著卡舒貝人血統的真實的布朗斯基。有朝一,我們也會回到那裡去的,迴歸本源,那裡散發著有點哈喇的黃油氣味。為有這一天而高興吧!”據我當時的理論,我認為唯有在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的體內,或者在我所謔稱的外祖母的黃油罐裡,才能過上真正的家庭生活。甚至在今天,在我一眨眼便能達到甚至超過天父、聖子和更為重要的聖靈三位一體的境地之時,在我一如從事任何其他職業時那樣不樂意地負起接替基督的義務之,儘管我再也達不到通往我的外祖母的大門,我卻仍在栩栩如生地描繪我的先人圈子裡最美好的家庭生活場景。

尤其在下雨天裡,我總是這樣想象著:我的外祖母分送請柬,我們在她的體內相會。揚-布朗斯基來了,在這位波蘭郵局保衛者口上的幾個子彈窟窿裡著鮮花,大概是丁香。瑪麗亞由於我的介紹也收到了請柬,她靦腆地走近我的媽媽,為了得到寵愛,給她看那些由媽媽開始記的、由瑪麗亞無懈可擊地繼續往下記的商店賬本。媽媽發出了卡舒貝人的笑聲,把我的情人拉到自己身邊,親她的臉頰,眨眨眼睛說:“小瑪麗亞,我們不會到虧心的。我們兩個都嫁給了一個姓馬策拉特的男人,又養著一個姓布朗斯基的男人!”我不得不嚴格止自己繼續往下想,譬如進而想象一個由揚授孕、由我的媽媽在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體內懷胎、最後在那個黃油罐裡出生的兒子之類的事。因為這種事情肯定會像連環套似的一環一環地套下去的。也許還有我的同父異母的兄弟斯特凡-布朗斯基,他畢竟也屬於這個圈子,他就會先膘瑪麗亞一眼,隨後即一發瞧個沒完。所以,我寧願把我的想象力侷限於一次和睦的聚會。所以,我也不再去想象出第三個以及第四個鼓手,只要有了奧斯卡和小庫爾特也就足夠了。我在鐵皮上向在場的人講述了有關那座艾菲爾鐵塔的事情,說我在國外時曾拿它來替代外祖母。來賓們和東道主安娜-科爾雅切克聽了我們的鼓聲都十分快活,並且合著節奏互相拍打膝蓋。這時,我也非常高興。

雖說展現我自己的外祖母體內的世界及其關係,在有限的平面上看到眾多的層次,有著如此這般的誘惑力,可是,眼下奧斯卡——他同馬策拉特一樣只是個假想的父親——必須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二的事情,以小庫爾特的三歲生作為敘述的據。

再重複一遍:庫爾特這孩子得到了一件衣、一隻皮球、一條帆船、鞭子和陀螺,他還將從我那裡得到一面紅白相間的油漆鐵皮鼓。他剛把帆船拆壞,奧斯卡就走過去,把鐵皮的禮物藏在背後,讓自己那面用舊了的鐵皮在肚子下面搖晃。我們面對面站著,中間只隔一小步;奧斯卡,侏儒;庫爾特,比侏儒高出兩公分。他怒氣衝衝,繃緊著臉,還在破壞那艘帆船。在他拆斷“帕米爾”號——這條帆船的名稱——最後一桅杆的當兒,奧斯卡把鼓從背後拿到前面,高高舉起。

庫爾特扔掉帆船殘骸,接過鼓,抱住它,轉動它,臉上的表情稍稍緩和些,但還一直繃緊著。現在是遞給他鼓的時候了。遺憾的是他誤解了我的第二個動作,以為是在威脅他,他便用鼓緣打掉了我手裡的鼓。我彎下身子去揀鼓時,他伸手到背後,當我第二次把鼓遞給他時,他就抓起生禮物我;他的是我,不是陀螺,是奧斯卡,不是專為挨鞭子打而刻有螺紋的陀螺。他要教會他的父親像陀螺似的,一邊旋轉一邊嗚嗚叫。他用鞭子我,心裡想著:等著,小哥哥,該隱就這樣鞭打亞伯①,得亞伯打起轉來,先是跌跌撞撞,後來越轉越快,越轉越穩,先是低沉,後來由難聽的嗚嗚聲變為高聲歌唱,唱起了轉陀螺小曲。該隱用鞭子誘出我越來越高的歌聲,我的聲音蒼白,像一名男高音歌手暢地唱著他的晨禱。白銀打成的天使,維也納的歌童,訓練有素的閹人歌手②,可能都是這樣歌唱的——亞伯也可能這樣歌唱過,直到他仰面倒地死去,而我也在童子庫爾特的鞭打下跌倒在地——①該隱和亞伯是亞當和夏娃之子,耶和華看中了亞伯的供物,該隱大怒,殺了他的弟弟。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

②在十七和十八世紀,一些人去勢後獲得童聲音質和寬廣的音域,被稱為“閹人歌手”當他看到我這樣躺倒在地,可憐巴巴地嗚嗚著的時候,他還了好幾下房間裡的空氣,似乎他的胳臂還沒有過癮。他在細緻地檢驗鼓的時候,仍然懷疑地留神著我。先是紅白兩的漆被椅子角磕掉,接著這件禮物被扔在地板上。小庫爾特尋找並且找到了原先那條帆船的堅固的船身。他用這塊木頭砸鼓。他不是敲擊,而是在把鼓砸碎。他的手打出的節奏實在是太簡單不過了。他繃緊著臉,單調而節拍均勻地揍著一塊鐵皮,這鐵皮不曾指望會遇上這樣一位鼓手,它可以承受很輕的鼓的急速敲擊,但承受不了用笨的殘骸衝撞。鼓開裂了,鐵皮從邊框裡脫身出來想溜之大吉,它剝去了紅白兩的油漆想施展隱身術,末了用它固有的藍灰乞求憐憫。可是,兒子對老子送的生禮物毫不留情。父親還想再度調解,他不顧身上同時發作的多處疼痛,掙扎著爬過地毯,朝站在地板上的兒子爬去,還沒有爬到,鞭子又響了,這隻疲憊的陀螺認識這位女士①,它不想再打轉,再嗚嗚叫,那面鼓也最終放棄了能得到一位的、急敲咚咚的、雖說有力卻並不殘暴地揮舞鼓的鼓手的希望——①此處指鞭子,因為它在德語裡是陰名詞。

瑪麗亞進屋時,鼓已經成了廢鐵。她把我抱起來,吻我的腫起的眼睛、裂口的耳朵,我的血和我的留下道道鞭痕的雙手。

啊,如果瑪麗亞不僅僅親吻這個受待、發育不全、令人遺憾地不正常的孩子,那該多好呀!如果她認出捱揍的我是孩子的父親,在我的每道傷痕裡認出了她的情人那該多好!如果那樣的話,在接踵而來的陰暗的數月裡,對於她,我會成為怎樣的一種安,怎樣的一個既是秘密的又是真正的丈夫呢!

首先是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剛被提升為少尉的斯特凡-布朗斯基,那時隨其繼父姓埃勒斯,在北極海前線中彈身亡,這樣使他的軍官生涯突然出了問題。斯特凡的父親揚,波蘭郵局的保衛者,當年在薩斯佩公墓被槍斃時,把一張施卡特牌藏在襯衫後面。而今,裝飾著這位少尉上裝的是二級鐵十字章、步兵衝鋒章以及所謂的冷凍章①。但這件事跟瑪麗亞絕對無涉——①指授予參加過1941年至1942年之的侵蘇冬季戰役的德國士兵的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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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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