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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領我走上紀念碑似的、為巨人而設的樓梯,穿過回聲四起的走廊,進入一個房間,那門上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一年級甲班。屋子裏坐滿了同我一樣年齡的孩子。孩子們的母親站在正對窗户的牆下,一字兒排開,手裏都拿着五彩圓錐形紙口袋,上端繫着絹紙,口袋的長度超過了我的個子。第一天上學都要拿着它,這是一種傳統。我媽媽也不例外。
我拉着她的手進屋時,這幫小赤佬以及他們的母親一齊放聲大笑。一個胖男孩想要敲我的鼓。我為了避免唱碎玻璃,只好朝他的脛骨一連踢了幾腳,把這個頑童踢翻在地,頭髮梳得光光的腦袋撞在課桌上。我因此在後腦勺上捱了我媽媽的一巴掌。那個頑童嚷了起來。我自然沒有叫喊,因為我只是在別人要奪走我的鼓時才叫喊。在這麼多母親們面前,這樣出場亮相,我媽媽確實覺得很尷尬。她把我拉到第一排靠窗户的課桌旁。自不待言,課桌太高大了。可是,越往後,課桌越高大,小赤佬們也越野,臉上的雀斑也越多。
我很滿意,安穩地坐着,因為我沒有理由到不安。看來我媽媽一直還很尷尬,使勁擠到那些母親們中間去。在同她一樣做媽媽的人面前,她可能由於我所謂的發育不全而
到羞慚。她們擺出一副面孔,為自己的野小子們而驕傲,彷彿蠻有理由似的,但是就我的
覺而言,他們長得也太快了。
我沒法從窗口眺望弗勒貝爾草場,因為窗台比我高,正如課桌對我來説顯得過於高大一樣。我很想看一眼弗勒貝爾草場。我知道,童子軍在蔬菜商格雷夫領導下,在那裏安營紮寨,在玩紙牌戲以及做童子軍應當做的好事。這並不是説,我會同他們一樣誇大其辭地去美化營地生活。使我興趣的僅僅是身穿短褲的格雷夫的形象。他之所以讓他們穿上童子軍創始人巴登-鮑威爾①的制服,是因為他太愛那些又瘦又高、眼睛大大、儘管是臉
蒼白的男孩了——①巴登-鮑威爾(1857~1941),英國將軍和軍事著作家,著有《童子軍》。
這真是值得一看,可是,該死的建築結構偏偏叫我看不成,我只好仰首觀天,終於從中得到了滿足。總有新的雲從百北向東南移動,彷彿在那個方向上有什麼特別的引力。我把鼓夾在膝頭和課桌的屜板之間,儘管它不存絲毫念頭想要跟着雲彩去飄遊。椅子背本來是靠背用的,它卻支撐着奧斯卡的後腦勺。我背後那些所謂的同學們,嘰裏呱啦,大吵大嚷,笑的,哭的,撒野的,都有。他們往我背後扔紙團,但是我並不回過身去;我認為,那些有明確目標的浮雲是值得觀賞的,而那一羣扮着鬼臉、歇斯底里至極的蠢貨,則
本不值得一顧。
一個女人——她後來自稱是施波倫豪威爾小姐——走進教室,一年級甲班頓時安靜下來。我不需要安靜下來,因為我本來就很安靜,幾乎沉浸在自我之中,期待着即將來臨的事物。説老實話,奧斯卡從來不認為有必要去期待即將來臨的事物,因為他不想分散注意力。他不在期待,而是坐在課桌旁,一邊憑覺知道他的鼓仍在原處,一邊陶醉於靜觀復活節剛擦過的玻璃窗後面,或者不如説玻璃窗前面的雲彩。
施波倫豪威爾小姐的服裝很不雅觀,穿着就像一個乾癟的男人。她那窄而硬的襯衫領子,使她的模樣兒更難看了,據我看,它是可以拆下來漿洗的,它緊勒住她的喉頭,勒得脖子上都起了皺紋。她剛踏着平底輕便鞋走進教室,便立即想要討人歡心,於是問道:“親愛的孩子們,我們一起唱一支小曲好嗎?”回答她的是一陣亂嚷,可是她卻看做是他們在表示贊同,因為她接着裝腔作勢地起了個頭,音定得很高。她唱的是之歌《五月已到人間》,儘管現在剛到四月中旬。我背後這一幫傢伙,既對歌詞懵然無知,又對這首小曲的簡單節奏缺乏起碼的
受力,沒等她打手勢,就胡亂地連吼帶唱,把牆上的灰泥也震落了下來。
儘管施波倫豪威爾小姐面蠟黃,剪短了頭髮,領子底下隱約顯出男式領結,她仍使我
到遺憾。我扭過頭來,不再去看那些雲彩——它們今天顯然不上課——從吊褲帶下一下子
出鼓
,響亮而明顯地在鼓上敲出了這首歌的拍子。但是,我背後那幫傢伙毫無節奏
,他們缺乏這種聽覺能力。唯獨施波倫豪威爾小姐向我點點頭以示鼓勵,並朝着貼牆站立的母親們微微一笑,特別對我媽媽眨了一眨眼睛。我把這當做一個信號,便放心地繼續敲下去,先簡單後複雜,直到把我的全部技巧悉數施展了出來。我背後那幫傢伙早就停止了他們
野的吼叫。我設想現在是我的鼓在講課,在教這幫學生,把我的同學變成了我的學生,因為施波倫豪威爾這時站到了我的課桌前,全神貫注地瞧着我的手和鼓
。她那樣子並不笨拙,倒是看得出神而達到忘我的境界。她微笑着,跟着我的節拍用手敲桌子。在那短短的一分鐘內,她變成了一個並非無同情心的老姑娘,忘記了自己的教師職業,從規定她平時必須笨拙地模仿的形象中
穎而出,變得有了人
,這就是説,變得孩子氣、好奇、心理複雜和無道德觀念。
可是,當施波倫豪威爾小姐不能當即正確地模仿我敲鼓的節拍時,她又故態復萌了。一個蠢頭蠢腦的拿低工資的角,頓時又鎮定下來——女教師們有的時候都不免要這樣來一下——説道:“你肯定就是小奧斯卡。你的事情,我們已經聽到不少了。你敲鼓敲得多好啊!難道不是這樣嗎,孩子們?難道我們的奧斯卡不是個好鼓手嗎?”孩子們一陣亂嚷,母親們擠得更攏,施波倫豪威爾小姐又依然故我。
“不過,”她用假嗓子説道“現在我們要把鼓保存到教室的櫃子裏去,它疲倦了,要睡覺了。下課以後,你再把鼓拿回去。”她唧唧喳喳地還沒有把這些虛偽的話講完,就向我伸出修得很短的女教師的手指甲,要用十隻短指甲的手指來抓我的鼓——上帝明鑑,它既不疲倦,也不想睡覺。我先是緊抱着它,用穿在厚套頭衫袖子裏的雙臂圍住紅白相間的鼓身,兩眼盯着她,由於她執著地出歷史悠久、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公立小學女教師的目光,因此,我也用目光穿透到施波倫豪威爾小姐的內心深處,找到了許多有趣的材料,足夠寫三章不道德的軼事。但是,我硬讓自己不再去窺視她的內心生活,因為我的鼓正受着威脅。當我把有穿透力的目光向她的肩胛骨之間
去時,在她保養得很好的皮膚上探測到一顆有一個古爾登①那樣大小的、長着長
的痣——①古爾登,十六至十九世紀德國通用的銀幣。
或者由於她已覺到被我的目光窺見了她的內心世界,或者由於我的聲音颳了一下她右邊的眼鏡片,雖然沒把它
碎,但還是給了她一個小小的警告,總而言之,她不再赤
地使用暴力——這已經使她的指關節變白了——也許她受不了刮鏡片時發出的刺耳聲,這使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戰慄着鬆開了我的鼓,並説道:“奧斯卡,你真調皮!”一邊向我媽媽投去了譴責的目光,
得我媽媽簡直不知道眼睛往哪裏瞧才好。她放棄了我那面始終清醒的鼓,轉過身來,用平底鞋跟走到她的書桌旁,從皮包裏掏出另一副眼鏡來——可能是她讀書時戴的,用一個堅決的動作,把那副被我的聲音——就像用手指甲刮玻璃窗那樣——刮過的眼鏡從鼻子上取下來,彷彿我
碎了她的眼鏡似的,然後撇開小指,把另一副架到鼻子上,
直身子,
得骨頭嘎巴直響。她又把手伸進皮包裏,同時對大家説:“現在我給你們念課程表。”她從豬皮皮包裏掏出一摞紙條,自己取了一張,其餘的傳遞給母親們,也包括我媽媽在內。最後,她把課程表上印的念給那些已經焦躁不安的六歲孩子們聽:“禮拜一:宗教,寫字,算術,遊戲;禮拜二:算術,書法,唱歌,自然;禮拜三:算術,寫字,圖畫,圖畫;禮拜四:鄉土課,算術,寫字,宗教;禮拜五:算術,寫字,遊戲,書法;禮拜六:算術,唱歌,遊戲,遊戲。”施波倫豪威爾小姐宣讀課程表時就像宣讀一份不容更改的命運判決書。她用刻板的聲音,連一個字母都不忽略,讀完了公立學校教師代表大會的這一產物,之後,又想到了自己在師範學校所受的教育,便進而變得温柔了。她身為教育工作者的樂趣突然爆發,於是歡呼道:“親愛的孩子們,現在讓我們一起重複讀一遍。請吧——禮拜一?”小赤佬們吼道:“禮拜一。”她接着念:“宗教?”這幫受過洗禮的野蠻人吼叫着“宗教”這個詞兒。我不用自己的嗓子喊,而是在鼓上敲響了“宗教”這個詞兒的音節。
施波倫豪威爾念一聲,我後面那一幫就吼一聲。
“寫字!”我在鼓上敲兩下。
“算術!”又是兩下。
像做應答連禱似的,我前面的施波倫豪威爾念一聲,我後面那一夥就吼一聲。這種遊戲荒唐可笑,我還得擺出一副正經的面孔,相宜地據音節敲響我的鼓,直到施波倫豪威爾——我不知道她聽從了誰的吩咐——跳了起來,顯然怒不可遏——但又不是因為我背後那幫野小子才發脾氣的。使她
動得漲紅了臉的是我,奧斯卡的無辜的鼓對她來説是塊絆腳石,她難以把我這個有節奏
的鼓手拉進來做祈禱。
“奧斯卡,你要注意聽我念!禮拜四:鄉土課?”我撇開“禮拜四”這個詞兒,只合着“鄉上課”這個詞兒的音節敲了四下①“算術”和“寫字”各敲兩下“宗教”這個詞兒我不是合着它的音節敲四下,而是據三位一體、一人獲救的神學原則,敲了三個三連音——①“鄉土課”和下文的“宗教”德語均為四音節的單詞。
但是,施波倫豪威爾缺乏鋭的辨別力。她厭惡鼓聲,不論你怎麼敲都不行。她同前一次一樣,伸出十隻剪禿了指甲的手指,十指齊下,要來抓鼓。
可是,她還沒有碰到我的鼓,我已經喊出了摧毀玻璃的叫聲,把教室裏三扇特大的窗子最上一格的玻璃震落下來。中間一格的玻璃,成了我第二聲叫喊的犧牲品。和煦的風毫無阻擋地吹進教室。我用第三聲叫喊,消滅了下面一格的玻璃;這一聲純屬多餘,完全是由於我興頭太大的緣故,因為施波倫豪威爾一見上、中兩格的玻璃已經敗下陣會,便縮回了她的爪子。上帝明鑑,要是奧斯卡留心看到了施波倫豪威爾在倉皇潰退,他就會幹得聰明一點,不再逞起
子來——這從藝術
上講,也是頗成問題的——喊掉最後一排玻璃。鬼知道她從哪裏變出了一
藤條來。不管怎麼説,它突然間出現了,在混有
天氣息的教室的空氣裏抖動着。她手執藤條在這種混合的空氣裏颼颼地揮舞,賦予它回彈力,使它如飢似渴地想綻開別人的皮膚,發出呼嘯聲,一來一回,形成了無數道瑟瑟作響的帷幕,想使打人的和被打的雙方都得到滿足。她一藤條打在我的課桌上,小瓶裏的墨水冒出一股紫
的噴泉。我拒不伸出手去給她打,她便
我的鼓。她往我的鐵皮上打。她,施波倫豪威爾
我的鐵皮鼓。她有什麼理由要打?如果她想打的話,又為什麼要打我的鼓?我背後不乾不淨的野小子不是有的是嗎?難道非打我的鼓不可嗎?她不懂擂鼓藝術,
本就一竅不通,她有什麼理由要加害於我的鼓?瞧她眼裏是怎樣的兇光?準備打人的是什麼野獸?它是從哪個動物園裏逃出來的?它要尋找什麼食物?接下來又要攫食什麼?——獸
也鑽進了奧斯卡體內,我不知道它是從哪個深淵裏爬上來的,鑽過鞋後跟、腳後跟,越爬越高,控制了他的聲帶,使他發出一聲野獸
情發動時的叫喊聲,足以震碎一座哥特式教堂全部折光的彩
玻璃。
換句話説,我吼出一聲雙響的叫喊,把施波倫豪威爾的兩塊眼鏡片化為粉末。她的眉下邊出了點血,沒有鏡片的鏡框後面,兩隻眼睛眯成了縫,摸瞎着朝後退去,最後開始號啕大哭,醜態百出,對於一個公立學校女教師來説,也太沒有自制力了。這時,我背後那一幫小子嚇得不敢吭聲,有的牙齒打架,有的鑽到了課桌底下。有幾個偷偷從一張課桌溜到另一張,向母親們身邊靠攏。她們可知道這是一場災禍,便要打肇事者,準備撲過去抓住我媽媽。要不是我抱着我的鼓離開了課桌,她們非把我媽媽揍一頓不可。
我從半瞎的施波倫豪威爾身邊走過,到了被複仇女神團團圍住的我媽媽身邊,拉住她的一隻手,將她一把拽出了一年級甲班灌滿過堂風的教室。我們穿過有回聲的走廊,下了為巨人的孩子建造的石樓梯,經過積有面包渣兒的噴水的花崗岩石缸以及大門敞開的體育館裏單槓下正在發抖的男孩。媽媽手裏一直還捏着那張紙條。出了佩斯塔洛齊學校的大門,我把她手裏的紙條拿過來,把課程表團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小紙球。
攝影師站在門口的柱子中間,等候拿紙口袋的一年級學生和母親們出來。奧斯卡答應讓他給自己和那隻經過一場混戰卻未曾丟失的紙口袋照一張相。攝影師讓奧斯卡站到一塊黑板前,把它當做背景;黑板上寫着:我入學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