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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在預產期前大約三個星期,我才企圖第二次給她打胎。她告訴了她的丈夫馬策拉特,但沒有説出全部真情。吃飯時,她當着我的面説:“小奧斯卡近來玩耍時野,幾次捶我的肚子。在孩子出世以前,咱們讓他跟我媽去住吧!她那兒有空房間。”馬策拉特聽完這番話後信以為真。事實是,一個謀殺的念頭使我同瑪麗亞之間進行了一場遭遇戰,跟她所説的情形完全不同。
午休時,她躺在沙發榻上。馬策拉特洗完午餐用的餐具以後,在店鋪裏裝飾櫥窗。起居室裏靜悄悄的。也許有一隻蒼蠅,時鐘同往常一樣,收音機正低聲報道傘兵在克里特島成功降落①。當他們讓了不起的拳擊師馬克斯-施梅林講話時,我才豎起耳朵去聽。就我聽懂的而言,在跳傘着陸並踩上克里特島堅硬的岩石時,這位世界冠軍扭傷了腳,現在不得不卧牀休養;同瑪麗亞一模一樣,她從梯子上摔下來後也不得不卧牀休養。施梅林講起話來心平氣和,聲調不高不低,隨後他講述那些不太知名的傘兵的事蹟,奧斯卡不再聽下去:靜悄悄的,也許有一隻蒼蠅,時鐘同往常一樣,收音機的聲音很輕很輕——①1941年5月底德軍用傘兵襲擊,從英軍手中奪取了克里特島。
我坐在窗前自己那張小板凳上,觀察着沙發榻上瑪麗亞的肚子。她呼相當困難,兩眼緊閉。我悶悶不樂地間或敲幾下鐵皮鼓。但是她沒有動靜,並且強迫我不得不在同一間屋裏隨着她的肚子的起伏一起呼
。不錯,這兒還有時鐘、夾在窗玻璃和窗簾中間的蒼蠅以及以克里特岩石島為背景的無線電廣播。片刻之後,對於我來説,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我只看到那個肚子,我既不知道它是在哪間房間裏變大的,也不知道它是屬於誰的,我甚至不太清楚是誰把它搞成這麼大的,而只有一個願望:必須
掉它,這個肚子,這是一個錯誤,它擋住你的視線,你必須站起來有所行動!於是,我站起身來。你必須看看能採取什麼行動。於是,我朝那肚子走去,一邊走,一邊順手
起一樣物件。這是一種惡
膨脹病,你應當給它放點氣。於是,我舉起方才走近前來時順手
起的物件,在瑪麗亞擱在她的肚子上的那雙一同呼
着的小手間尋找一個地方。你現在應該最後下定決心了,奧斯卡,要不然,瑪麗亞會睜開眼睛的。我已經
覺到自己被注視着,但我繼續盯着瑪麗亞微微顫抖的左手,雖然我發覺她
走了右手,這右手準備有所動作,當瑪麗亞用右手擰走奧斯卡握在手中的剪刀時,我也並沒有特別
到吃驚。我也許還舉着掌中無物的空拳站了幾秒鐘,聽着時鐘、蒼蠅、收音機裏報告有關克里特島的報道到此結束的播音員的聲音,隨後轉過身去,在下一個節目——兩點到三點播放的輕音樂——開始之前,離開了我們的起居室,面對一個填滿空間的大肚子,我覺得這個房間變得過於狹窄了。
兩天以後,瑪麗亞給我買了一面新的鼓,並把我帶到三層樓上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去,那兒,滿屋子散發着代用咖啡和煎土豆味。起初,我睡在沙發上,因為奧斯卡拒絕睡在赫伯特以前睡過的牀上,我擔心,那牀上還一直留有瑪麗亞身上的香草味。一個星期以後,老海蘭德把我的小木牀扛到了樓上。我同意把它放在那張牀旁邊,那張牀曾經窩藏過我、瑪麗亞以及我們共有的汽水粉。
在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奧斯卡冷靜了下來,或者説,變得無所謂了。我現在看不到那個肚子,因為瑪麗亞怕爬樓梯。我也不到底層的房間裏去,不到店鋪裏去,不上街,甚至連公寓的院子也不去,由於食物供應的狀況越來越糟糕,院子裏又養起兔子來了。
奧斯卡大部分時間坐在那兒看士官弗裏茨-特魯欽斯基從巴黎寄來的或者帶回來的明信片。我對巴黎這個城市有了這樣或那樣的印象。特魯欽斯基大娘遞給我一張印有艾菲爾鐵塔風景照的明信片。我同意研究這個大膽建築的鐵結構,開始擂鼓來表現巴黎,敲出一支彌賽特曲①,雖説我以前從未聽過演奏彌賽特曲。六月十二(
據我的推算早了十四天),在雙子宮這個時辰(並非如我所估算的在巨蟹宮這個時辰),我的兒子庫爾特出世了。父親生在木星年,兒子生在金星年。父親受處在室女官的水星所主宰,這使他生
多疑,富於想象力;兒子也同樣由水星所主宰,但水星卻正好位於雙子宮,這使他頭腦冷靜,有進取心。我身上的某些素質,被我的命宮裏的天秤宮的金星所減弱,但在我的兒子身上,卻被他的命宮裏的白羊座所惡化;我將來會
受到他命裏的火星所帶來的後果——①彌賽特曲,摹仿風笛音調的小曲。
特魯欽斯基大娘心情動、像老鼠那樣吱吱喳喳地把這條新聞告訴了我:“你想象一下,小奧斯卡,天上的鸛給你帶來了一個小弟弟①。我已經想過了,只要不是個姑娘就好,要是個姑娘啊,往後會帶來苦惱的!”我幾乎沒有中斷擊鼓來再現艾菲爾鐵塔和新添加進來的凱旋門的景象。特魯欽斯基大娘覺得即使擺出一副特魯欽斯基外婆的面孔,也休想指望得到我的道賀。雖然今天不是星期
,但她打定主意要抹上點紅顏
,便抓起常備的菊苣
包裝紙,像抹胭脂似的用它
着面頰,
澤鮮豔地出了門,下樓去,到底層給那個所謂的父親馬策拉特幫忙——①西方諺語“翔鸛臨門”意指孩子出世。
方才已經講過,時當六月。一個騙人的月份。前線處處得勝——如果把巴爾幹半島的勝利①也説成是勝利的話——在東方②,可望得到更大的勝利。那兒,一支龐大的軍隊在進。鐵路運輸繁忙。就連一直輕鬆愉快地待在巴黎的弗裏茨-特魯欽斯基,也不得不踏上方向朝東的旅途。這次旅行不會馬上停止,不該把它同前線的休假旅行混為一談。可是,奧斯卡卻安靜地坐着,面對那些光亮的明信片,逗留在温柔的、初夏的巴黎,輕輕敲着《三個年輕鼓手》,同德國佔領軍毫無瓜葛,所以也用不着擔心遊擊隊會把他從
納河橋上推下水去。可不是嗎,我身穿平民服裝,帶着我的鼓,登上了艾菲爾鐵塔,在塔頂,理所當然地享受遠眺四野的趣情,心曠神怡。儘管身在高處誘我起念自盡,但我還是擺
了這種既苦又甜的念頭。待到下來以後,九十四公分高的我站在艾菲爾鐵塔腳下時,我這才回頭想到我的兒子已經出世了——①指1941年4月德軍入侵南斯拉夫和希臘。
②指入侵蘇聯。
在那兒,一個兒子!我心中想。等他到了三歲的時候,他也應該得到一面鐵皮鼓。咱們走着瞧吧,在這兒究竟誰是父親——是那個馬策拉特先生呢還是我,奧斯卡-布朗斯基。
在炎熱的八月——我記得,正是廣播又一次勝利地結束了一場圍殲戰,即斯摩稜斯克那一場戰役的時候,我的兒子庫爾特受洗了。我的外婆安娜-科爾雅切克和她的兄弟文岑特-布朗斯基也被請來參加洗禮,這是怎麼回事呢?如果我堅持那種説法的話,也就是説,揚-布朗斯基是我的父親,不吭聲的、脾氣越來越古怪的文岑特是我的祖父,那麼,邀請他們來參加洗禮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這麼一來,我的祖父母就是我的兒子庫爾特的曾祖父母了。
馬策拉特自然決不會想到做這樣的推論,儘管是他開口邀請他們的。他甚至在自己最沒有把握的時刻,比如説玩施卡特輸得一敗塗地以後,仍舊認為自己是雙重父親:生身之父和養育之父。奧斯卡重新見到他的祖父母也是由於別的原因。人家已經使這兩個可愛的老人德意志化了。他們不再是波蘭人,僅僅做着卡舒貝人的夢。人家把他們叫做第三民族集團的德意志人。此外,揚的遺孀,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嫁給了一個波羅的海東岸地區的德意志人,農民同盟拉姆考地方負責人。一些法案正在審議中,一旦批准執行後,馬爾加-布朗斯基和斯特凡-布朗斯基都得改姓他們的繼父埃勒斯的姓。十七歲的斯特凡自願報名參軍,現在在格羅斯博施波爾軍訓營接受步兵訓練,大有希望到歐洲的戰爭劇院去看戲。奧斯卡呢,雖然馬上就要到可以參軍的年齡,卻不得不待在他那面鼓的後邊等待着,直到陸軍或者海軍甚而至於空軍需要一名三歲的鐵皮鼓鼓手時才會有參軍的機會。
地區農民負責人埃勒斯開了個頭。洗禮前十四天,他坐在雙套馬車的車座上,身邊坐着黑德維希,來到了拉貝斯路。埃勒斯是羅圈腿,有胃病,本沒法同揚-布朗斯基比。他坐在起居室的桌旁,比他身邊的牛眼睛黑德維希矮了一頭。他的來訪連馬策拉特都
到突然。一時不知談什麼好。於是先談天氣,接着談到東方發生的種種事情,那裏軍隊緊張地向前
進,比一九一五年①順利,馬策拉特回憶着,一九一五年他就在那裏。他們煞費苦心地避而不談揚-布朗斯基。末了,我結束了他們這種迴避的打算,做出小孩子的那種滑稽的嘴形,連連大聲呼喚奧斯卡的舅舅揚。馬策拉特硬着頭皮替他以前的朋友和情敵説了幾句好話,又説了幾句發人深思的話。埃勒斯當即附和,話還
多,雖説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前任。黑德維希甚至找到了幾滴真心的眼淚,淚珠緩緩地從臉上淌下來。末了,她還找到了一番話來結束關於揚的話題:“他可是個好人哪。連蒼蠅他都不會去傷一
毫
的。誰料到他竟這樣到了九泉之下,在那兒他會害怕的,無緣無故地就會嚇得個要死。”——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戰德俄之戰。
聊完這一席話後,馬策拉特讓站在他身後的瑪麗亞去取瓶裝啤酒,接着問埃勒斯會不會玩施卡特。埃勒斯不會,到十分抱歉,但馬策拉特頗有氣度,並不計較這位地區農民負責人這樣一個小缺點。他甚至拍了拍埃勒斯的肩膀,並且説——這時啤酒已經斟到酒杯裏了——即使他對施卡特一竅不通,那也沒啥關係,照樣可以成為好朋友。
就這樣,黑德維希-布朗斯基以黑德維希-埃勒斯的身份又來到我們家,除了她那個地區農民負責人之外,還帶着她以前的公公文岑特和他的妹妹安娜一同前來參加洗禮。馬策拉特看來是知道的,他站在大街上鄰居家的窗户下面親切地大聲招呼這兩個老人,進了起居室。當我的外婆從四條裙子底下掏出洗禮的禮物——一頭催肥的鵝來時,馬策拉特又説:“這可沒有必要啊,媽媽。要是你空着手共,我也高興啊。”這番話我的外婆不愛聽,她要知道人家對她的鵝是怎麼評價的。她攤開大巴掌,拍了拍這隻肥鵝,抗議説:“別大驚小怪的,阿爾弗雷德。這不是卡舒口肥鵝,是一隻德意志民族的家禽,吃起來味道同戰前一模一樣!”這樣一説,所有的民族問題都解決了,只是在洗禮以前又出現了一些麻煩,因為奧斯卡不願進新教教堂。他們把我的鼓拿下出租汽車,用這鐵皮鼓來引誘我,還再三再四對我講,誰都可以公開地帶着鼓進新教教堂。然而,我仍舊堅守我的最忠誠的天主教徒的立場。我寧肯對着維恩克神甫的耳朵作一次簡明扼要的懺悔,也不願去聽新教牧師的洗禮佈道。馬策拉特讓步了。他顯然是害怕我的聲音以及由它造成的損失和別人提出的賠償要求。於是,在教堂裏舉行洗禮的時候,我就待在出租汽車裏,觀賞司機的後腦勺,打量反光鏡裏映出的奧斯卡的容貌,回想若干年以前我自己的洗禮以及維恩克神甫所作的據説能從受洗嬰兒奧斯卡身上驅走撒旦的種種嘗試。
洗禮以後,便是聚餐。他們把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先上來的是小牛頭做的假甲魚湯。湯匙和湯盆。鄉下來客們咂咂地飲起來。格雷夫翹起小拇指。格蕾欣-舍夫勒連喝帶嚼。古斯特端着湯匙咧開大嘴微笑。埃斯勒嘴含湯匙仍在説話。文岑特手發顫,尋找着楊匙沒撈到的東西。只有兩位老太太,外婆安娜和特魯欽斯基大娘,一頭紮在湯匙裏。奧斯卡呢,這麼説吧,從湯匙裏掉了出來。他溜了,而別人還在喝湯,他到卧室裏去尋找他的兒子的搖籃,因為他要為他的兒子考慮考慮,而那些端着匙子的人,雖然一匙匙地往肚裏灌湯,頭腦卻被掏空了,思想越來越乾癟。
帶輪子的搖籃上方籠罩着淺藍的薄絹天宇。由於搖籃的邊沿太高,我起先只看到藍紅
的起皺的東西。我把鼓墊在腳下,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仔細看看我的兒子了。他睡着,在睡夢裏神經質地
搐着。啊,父親的驕傲,它始終在尋找偉大的字眼!眼望着嬰兒,我想不出別的言辭,只有那簡短的一句話:等他到了三歲的時候,他也應該得到一面鐵皮鼓。我的兒子不讓我瞭解他的智力狀況。我只好希望他同我一樣屬於聽覺
鋭的嬰兒。我因此再三再四地向他許下諾言,在他三歲生
時給他一面鐵皮鼓,隨後從我的鐵皮鼓上下來,又去同起居室裏的成人們湊熱鬧。那邊,他們剛好喝完假甲魚湯。瑪麗亞端上碧綠的、甜的
油拌罐頭豌豆。負責烤小豬的馬策拉特,親手端上大盤子。他
去上裝,只穿襯衫一片接一片地切着,面對這
軟、多汁的
做出一副温柔得失常的面孔,以至於我不得不扭過頭去看別處。
蔬菜商格雷夫得到特殊供應。給他的是罐頭蘆筍、煮得很老的雞蛋和鮮油拌蘿蔔,因為素食者不吃
。可是,他同別人一樣,盛了一大匙土豆泥,但不澆
汁而是澆上熱黃油享用,熱黃油盛在一個還在噝噝作響的小缽裏,由瑪麗亞小心翼翼地從廚房裏端來給了他。別人都喝啤酒,格雷夫杯子裏盛的是甜果子汁。他們談論着基輔圍殲戰,扳着手指頭算俘虜的人數。波羅的海東岸地區的德意志人埃勒斯,在這件事上顯得特別機靈,每數到十萬人時他就豎起一個指頭,當十個指頭都豎起表示有一百萬人時,他又一個指頭接一個地彎下去,繼續計算。俄國戰俘由於數目越來越大而變得越來越沒有價值,越來越沒有意思。這個話題他們終於談膩了,舍夫勒便講起戈滕港的潛水艇來。馬策拉特對着我外婆安娜的耳朵小聲説,在席哈烏每週有兩艘潛艇從船台下水。蔬菜商格雷夫接着向所有來慶賀洗禮的客人解釋,為什麼潛艇是橫着從船台上下水的而不是船尾先下水。他想讓人一聽就明白,便一邊講,一邊打手勢比劃。一部分被潛艇製造
住了的客人全神貫注地卻又笨拙地摹仿着他的手勢。文岑特-布朗斯基正用左手比作一艘冒出水面的潛艇時,卻碰翻了他的啤酒杯。我的外婆正要罵他一通時,瑪麗亞過來打圓場,連聲説沒關係,桌布明天反正是要洗的;洗禮聚餐時,桌布上有油跡污斑是很自然的事情。特魯欽斯基大娘拿來一塊大抹布,擦掉那一大灘啤酒。她左手端着一個大水晶碗,裏面盛的是杏仁屑巧克力布丁。
唉,巧克力布丁如果本不加調味計或者加上別的調味汁該多好啊!可是偏偏加了香草調味汁。黃
的、默而稠的香草調味汁。一種極平常、極普通然而又極獨特的香草調味汁。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香草調味汁更加快活和更加悲哀的東西了。柔和的香草味飄散開去,把我團團圍住,使我陷在瑪麗亞的氣味中,因為她是一切香草味的發源地,而她卻坐在馬策拉特身邊,手握着他的手,我再也不能看下去,再也忍不住了。
奧斯卡從他那張兒童小椅子上滑下去,一把抓住格雷夫太太的裙子,躺倒在正吃着布丁的格雷夫太太的腳下,頭一回領教了莉娜-格雷夫所特有的難聞氣味,這股氣味立即壓倒、沒、消滅了所有的香草味。
儘管我聞到一股酸味,但我仍然堅持向這股新的氣味,直到我覺得一切同香草味有聯繫的記憶都被麻醉為止。一陣起解
作用的噁心向我襲來,緩慢地,既不發出聲音,也沒有使我痙攣。當假甲魚湯、成塊的烤豬
、幾乎是完整無損的罐頭豌豆以及那幾小匙香草調味汁巧克力布丁從我的嘴裏吐出來時,我才明白我昏厥了。我在昏厥中游泳,奧斯卡的昏厥擴展到莉娜-格雷夫的腳下——於是,我打定主意,從今以後我每天都要把昏厥帶給格雷夫太太①——①前一章末尾説:“愛已經變成了昏厥”